八、悲歌

開封城有宮城、裡城和外城,形成了古時的縱深防禦。外城周長五十宋里一百六十五步,按現代的考古測量,東牆長七千六百六十米,南牆長六千九百九十米,西牆長七千五百九十米,北牆長六千九百四十米,略呈菱形。城牆底部厚五宋丈九宋尺,高四宋丈,城外的護龍河闊十多宋丈。唯有東西南北四座正門設兩重直門,供御路通行,其餘偏門都按邊城的甕城門規範修建,裡外三門,門道彎曲,若干水門也都設有鐵閘門。城上每百步設馬面戰棚,密置女牆,除城上的通道外,城牆裡還有一條內環路,便於運兵。從古代的軍事學的觀點看,只要兵力和糧草充足,無疑是個易守難攻的龐大軍事堡壘。

十一月二十五日,金朝東路軍仍然由初攻開封時任前鋒的完顏兀朮和完顏奔睹,率三千騎,抵達開封城下,完顏斡離不率大軍繼至,屯兵城東北的劉家寺。閏十一月二日,完顏粘罕也親率西路軍到達,屯兵在城南玉津園南邊的青城,離城約五宋里。完顏斡離不為搶頭功,不等西路軍到,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就開始攻擊城東最南端的通津門,卻被宋兵殺退。

兩支金軍,由於戰鬥的損耗,如今只剩下十萬多兵員。其中半數以上竟是漢人,包括所謂「漢兒」和「南人」,漢兒是指原遼朝統治區的漢人,南人是金軍攻宋後沿途俘虜的壯丁,他們都被強行剃去頂髮,腦後留辮。此外還有契丹人、奚人、渤海人等雜牌軍,而女真精兵只有三萬多人。聰明的女真將領指派漢人步兵,加上開封城附近強抓來的漢人,從事搬運糧草,安裝炮架,修築寨柵等勞作,而女真兵卻養精蓄銳。

閏十一月三日,金朝元帥府六名成員,由一千騎護衛,冒雪繞開封城一周,察看地形。完顏穀神首先說:「偌大一座城池,豈能如太原另築長圍,圍個水洩不通。」完顏粘罕笑著說:「不待長圍完工,冬去春來,自家們便須回雲中府白水泊避暑去。」起兵東北的女真人極不耐南方的暑熱天氣,從來認為夏季不是用兵的季節。完顏斡離不指著城牆說:「東京城有臥牛之勢,西北高而東南低,西北城壁堅厚。」完顏粘罕說:「如此大城,豈可四壁同時用兵,可命賽里統本部人馬,立寨專守西壁,不得透漏南人。你亦命一萬夫長,守它北壁。」完顏賽里漢名宗賢,人稱蓋天大王,也是金朝皇族,如今任西路軍的一名萬夫長。完顏斡離不說:「我命蒙適(音kuo擴)守北壁。」完顏蒙適是東路軍的一名萬夫長。

他們來到青城西路軍大寨用午飯。由女真兵端來兩大木盆粟米飯和粥,一大木盆油煎塗蜜炊餅,六人各一小木盆芥末醋拌帶血的半生豬羊肉,一木碗豬羊血和內臟羹,其中撒上了生韭菜,六個人各一把木勺,便開始進食。這是女真人常用的美食,作為契丹人的耶律余睹雖然不喜歡,但在這種場合,也只能入鄉隨俗。

完顏粘罕忽然心有所思,他不等吃完飯,就下令說:「傳太史官見我。」不一會兒,三名前遼朝太史官蕭如忒、耶律孛萌和耶律未極母進來。他們雖是契丹人,現在卻對元帥們行女真禮,跪左膝,蹲右膝,連著拱手搖肘三次,完顏粘罕說:「你們夜觀天象,占驗羊骨,這回攻城,怎生的?」三人說:「回稟國相,二十一日午時,必定破城。」六名元帥府成員一時興高采烈,哈哈大笑。

完顏粘罕命三名太史官退下,轉身對完顏穀神說:「穀神,你是珊蠻,何不詛咒南朝底趙皇一番?」女真語「珊蠻」就是巫師。在金太祖起兵反遼前,完顏穀神原來是女真族中著名的珊蠻。完顏穀神吩咐說:「將我底物事取來。」一名兵士拿來了一根木杖,其上捆一把殺豬尖刀。完顏穀神脫去頭上的貂帽,露出光頭和長辮,同眾人走到外面空地上,臉朝北方,用女真語哀惋淒切地歌唱,歌詞說:「取你一角指天、一角指地底牛,另有無名底馬,前看有花面,後看有白尾,橫看有左右翼。」然後用杖頭的尖刀劃著雪地。按女真人的習俗,只要某人經過這種詛咒,必定家破人亡。

用現代軍事術語說,對這個龐大的城市,金軍顯然無力全面進攻,只能將重兵集中在東、南兩面,實施重點進攻。圍繞著開封城四周,金軍修建了連珠寨,派游騎來回巡綽,企圖嚴密圍閉封鎖,斷絕開封與外界的聯絡。然而在事實上,十萬金兵也顯然無力將這座城市圍個水洩不通。城中仍不斷派人縋城而出,下達詔令,請求援兵,固然也有被金軍捕獲的,但也有相當比例還是逃出了敵人的封鎖。

開封城中籠罩著一片驚恐的氣氛。當年正月,完顏斡離不初次兵臨城下,只有六萬兵力,而宋軍最後集結了二十多萬。此後兩次救援太原,第一次動用兵力十七萬,第二次動用兵力二十二萬。在精銳的陝西軍力損失之餘,加上從京師不斷調發軍隊去河北與河東,所剩的兵力就比較單薄。種師道臨死前,曾下令南道總管司招集十四萬八千人,陝西制置司招集十二萬人。然而在他死後,唐恪和耿南仲認為和議可以成功,在京城屯駐幾十萬人,財力不支,他們通過管軍政的同知樞密院事聶昌,撤銷種師道的命令。於是京城總計只剩下七萬兵力,其中還包括京東路和京西路的弓手。在宋廷倉促下令勤王後,只有南道總管張叔夜臨時率兵一萬三千人,衝破金軍的阻截,抵達東京,加上臨時徵調的開封附近保甲,在市井招兵,最後拼湊了十七萬人。按照宋制,弓手是各縣的武裝警察,而保甲則是民兵,都不算正規軍。

宋欽宗臨時設置了守禦司,任命文臣、新任同知樞密院事孫傅為守禦使,自己的表哥、殿前都指揮使王宗濋為守禦副使,在外城四壁各設一文一武兩名提舉官,按照宋朝重文輕武的慣例,文官的地位總是武官之上,實行以文制武。孫傅等部署兵力,在外城四壁最後各設三萬守兵,另外將殿前司各種番號的禁兵一萬人,臨時組成前、後、左、中、右五軍,作為機動增援兵力,前軍屯駐城西正門順天門,後軍屯駐城北正門景陽門,右軍屯駐在城東正門朝陽門附近的道教上清宮,左軍和中軍屯駐在城南正門南薰門以東的五嶽觀。

嚴冬雪夜,宋欽宗仍然在崇政殿裡閱讀奏章。為節省開支,在書案上只點著一支蠟燭,暖爐裡的石炭火苗也顯得微弱無力,空曠的殿堂內,溫度已與屋外相差無幾。他身穿狐裘,在兩名內侍的陪伴下,一份又一份地認真閱讀。在眾多的奏議中,他印象最深的,是監察御史張所的上奏。

張所奏共計五條:第一條彈劾唐恪誤國,昏懦無能;第二條說王宗濋自恃驕貴,不知軍事,不恤士卒,信用妖人郭京,必定敗壞大事;第三條建議召李綱回京,委以重任;第四條舉薦正七品武功大夫、閣門宣贊舍人吳革,說他秉性忠義,諳熟兵機,提議破格用人,以吳革取代王宗濋,出任殿前都指揮使、兼守禦副使;第五條強調絕不能放棄河北與河東,應當下詔收回割地的命令,號召兩河民眾組織義兵,抵抗金兵,南下勤王。

宋欽宗反覆閱讀這份言簡意賅、不到一千字的奏議,沉吟多時。他即位後,首先就安排自己的表兄出任殿帥,多虧王宗濋掌握國都的禁衛,對自己忠心耿耿,有效地防止了父親和鄆王的分庭抗禮。王宗濋任殿帥已近一年,他對表兄也愈益信賴。昨天王宗濋舉薦殿前司拱聖馬軍副都頭郭京,說:「此人能施六甲法,只須招募神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可斬金虜國相與二太子。」唐恪當即說:「妖人妄誕,如何可信!」孫傅卻說:「城中有道士丘,擅長扶乩,甚為靈驗,遠近聞名。臣請他作法,便在沙箕寫下『郭京楊適劉無忌,盡在東南臥白雲』。如今郭京正應此讖,另須尋訪楊適與劉無忌二人。」兩人當著皇帝的面爭辯起來。宋欽宗對這件事雖然將信將疑,但他決不願因此而罷免王宗濋。

宋欽宗最後還是寫了簡單的御筆:「唐恪罷少宰。改太宰、少宰復為左、右僕射,何栗為右僕射、中書侍郎。李綱復資政殿大學士、領開封府事,速回京師。」將太宰和少宰改名以後,何栗的新官就是右相。他前些時候,因反對割讓兩河,而退出政府,領開封府尹。宋欽宗又在張所奏議後給新任右相何栗寫上御批:「吳革可量才錄用,張所為提領兩河民兵,何栗為都大總領兩河民兵,可依所奏措置兩河。付何栗。」他在兩份御筆後畫上御押。「押」是當時盛行的簽名方式,各人用一個特殊的記號,宋欽宗的御押是畫「 」。一個宦官作為內符寶郎,取過「皇帝行寶」的玉璽蓋印,當時皇帝御璽共計九個,分別按不同的情況而用印。宋欽宗命令宦官將前一份御筆送學士院,由翰林學士連夜起草唐恪的罷相制詞和何栗的拜相制詞,後一份御筆直接送給何栗。他又囑咐宦官說:「李綱貶官南方,路途遙遠,須命十人分道傳旨,命他急速回開封,不得片刻滯留。」他擔心傳旨的人少,路上都被金軍截獲。

宋欽宗到此已感精疲力盡,他起身回坤寧殿。寒冷的坤寧殿裡仍然點著一支蠟燭,朱後和兩名尚寢宮人方芳香、陳文婉還在燭光下為守城將士縫製擁項。擁項就是圍脖,外裹黃綢,裡絮絲綿。三人見到皇帝回來,連忙起身接駕。宋欽宗看到皇后也拈針引線,心中頓時有一種酸楚感,但又不願在宮人面前流露。待兩人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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