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寢疾 儲君日憂煢

徵和二年的長安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大漢帝國似乎突然掉出了它固有的軌道。自春天以來,在長安的東市、西市以及城南的渭水岸邊,一批批無辜的人頭在幾個愚妄之人的命令下,被粗暴的斬離了脖子。這幾個人藉著為聖天子健康的崇高名義,日日安排上演著一幕幕血腥的戲劇。而這戲劇的導演江充,他只為了一個目標,搞死太子。只有及時搞死太子,他全家才能有救。大漢帝國連坐的恐怖刑罰在身後時時催促著他跟時間賽跑,假若天子一旦駕崩,他就將大禍臨頭。在這時候,帝國的嚴酷法律跟它自己開了一個奇特的玩笑。至少在這時,嚴酷的法律沒有將邪惡者嚇退,反而加速了他的邪惡,甚至有可能使強大的帝國分崩離析。現在,大漢帝國殺人完全已經是逸出了常規,無論是在程序上,還是在禮制上。往常需要經廷尉核查的死刑案件,如今只要水衡都尉的一句話。而那個水衡府,它的職責本來只是管理上林苑的山澤園陂收入以及某些專門供養皇室的稅收的,不知何時,它卻輕而易舉地管理起了殺人;往常應當在冬季實行的死刑,現在可以在一年中任何一天,只要江充願意。這樣,一個多少帶點慎重和象徵性質的處決行動,變得輕巧而近乎遊戲了。當趙何齊的頭顱和殘缺不全的屍體像一塊塊臘肉似的在長安西市的秋風中飄蕩之時,遠在楚國的彭城,趙長年和趙氏所有男子,也一起在彭城的旗市被莫名其妙地斬下了腦袋。可能這殺戮還不夠慘烈罷,甘泉宮裡,那位衰老皇帝的御體並沒有在千萬人血液的浸潤中稍微鮮活起來,這讓江充恐慌之餘又免不了有一絲竊喜。於是,在甘泉宮下達憤怒的譴書,指責江充不盡心盡責的時候。江充覺得重大的時機到了。他招集屬下最擅長刀筆的掾史,寫了一封歷史上最催人涕下的奏書,聲稱最主要的巫蠱者還沒有找到。而這一切並非自己不稱職,只是因為涉及到皇后和儲君,自己不敢也沒有權力搜索。因為胡巫已經登上未央宮滄池中的漸台,發現了明光宮中有巫蠱氣。正在甘泉宮鉤弋殿中靜養的皇帝得到文書,勃然大怒,他自然深信,太子有詛咒自己早死的一切動機。他把江充上奏的文書摔到陛階下,氣咻咻地說,為人子者豈當如是?朕即便崩殂,又何敢將天下交付如此不孝之人?大漢以孝立天下,而儲君不孝,將謂天下何?

年輕貌美的趙婕妤坐在他身邊,仍是溫柔地安慰道,陛下且莫憂傷,太子不孝,是太傅和少傅的過錯,當斬之以謝天下,警醒天下一切為人師者。

劉徹怒道,難道太子就沒有罪嗎?假若孺子果然敢於詛咒朕躬,朕一樣會大義滅親的。

趙婕妤身子抖了一下,嚇得不敢再說話了。他的少子劉弗陵在一旁睜大了天真無邪的眼睛,抱著他的腿,驚訝地說,阿翁,什麼叫大義滅親啊?

劉徹看著可愛的幼子,臉色緩和下來了。他遙望著宮殿下高高的清波池,若有所思地說,朕乾脆立弗陵為太子。傳位給那個不肖子,朕終不甘心。

趙婕妤馬上跪下來,解掉頭上的簪子,耳朵上的飾玉,叩首道,謝陛下立弗陵為太子,臣妾這下安心了。

劉徹注目趙婕妤,不動聲色地說,弗陵不做太子,你怎麼就不安心了?

趙婕妤珠淚橫頤,嗚咽地說,臣妾死不足惜,然臣妾擔心陛下千秋萬歲後,弗陵有趙隱王如意之憂。

唉。劉徹歎道,你過慮了,衛皇后不是當年的高皇后。太子也一向為人仁厚,我倒是因為這點才不喜愛他的。漢家治天下,本以霸王道夾雜儒術行之,而太子只喜歡儒術,過於仁慈。為人君而過於仁慈,難以威眾。不能威眾,則政令不下行,政令不下行,輒有亂臣賊子上窺神器。恐怕亂我漢家天下的,就是太子啊。朕御宇五十餘年,天下看朕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朕心裡知道,單以儒術治天下是不行的。可惜太子始終不識大體。

如果江充所言是實呢?趙婕妤道,如果太子果然詛咒陛下,難道還算得仁慈嗎?

劉徹不悅道,即便太子詛咒朕躬,這事也不是你所該管的。下次再說這樣的話,你就自詣掖庭獄罷。

趙婕妤身子又抖了一下,叩頭道,陛下息怒,臣妾該死。

劉徹哼了一聲,你起來罷,帶弗陵進去。來人。

一群官員趕忙趨近,齊聲道,臣在。

劉徹道,制詔水衡都尉:朕自今春以來,體常不豫。乃者君奏言胡巫望氣,有臣民以巫蠱祝詛朕躬,朕假君節鉞,冀君搜獲,得專而誅之。今君誅殺奸民已近萬餘,而朕躬之不豫一如往舊,何解?將君及胡巫望氣有失歟,將弗肯盡力也。今君奏言太子宮有巫蠱氣,意朕將有所回護,而不敢奏上?傳不云乎:大義滅親。朕命君得率執金吾車騎搜索太子宮,毋得有隱。若再不獲,君其自解印綬,以身詣廷尉獄。

長安的明光宮裡,劉據命太子家令張光急召太子少傅石德。石德立即駕車,穿過尚冠街,折入章台街,直馳入明光宮的南闕。他跳下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明光宮的前殿。太子家令張光在前面引路,將石德領進前殿左側的非常室中。太子正在室內焦躁不安的來回走動。今年才四十齣頭的劉據,頭上已經赫然可見白髮。石德看了不禁黯然神傷,他們家族一向和太子家有良好的感情。石德的父親石慶早年就擔任過太子太傅,因為積勞,後來遷御史大夫,繼而代趙周為丞相。石慶一向尊奉儒術,以仁義教導太子。自當丞相以來,適逢張湯為御史大夫,張湯以刑名治理政事,深得皇帝寵幸,皇帝身邊也差不多全是用法峭刻的所謂能吏,石慶雖然位居丞相,可是朝會幾乎不敢有什麼發言。他懾於前丞相李蔡、莊青翟、趙周的被殺,時時憂懼,偶爾覺得自己羞愧於祿位而無所建言,也大著膽子上奏,卻屢次不合乎皇帝的意旨,於是更加驚慌。在一次廷議中,皇帝乾脆命令身為朝臣之首的石慶回家休息,單單和其他朝臣商議,石慶極為羞慚,上書辭去丞相的職位。皇帝的報文語氣很不客氣,開頭列舉了一番石慶在職期間的過錯,最後幾句說:如果你想辭職,朕就批准你,交付印綬,回家去罷。石慶一向老實,得到報文,心裡暗喜,當即就想解下印綬,交付使者奏上。可是丞相司直和長史看了詔書,大吃一驚,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地說,君侯真是太忠厚了,恐怕誤解了天子的真實意圖。請看詔書上這句「夫懷知民貧而請益賦,動危之而辭位,欲安歸難乎?君其反室!」分明是責備君侯關鍵時候逃避責任。最後一句「君其反室」,表面上是答應君侯辭職回家,實際上是句氣話。倘若君侯果真答應,那麼更嚴厲的譴書會立即送達,君侯那時後悔就來不及了。長史的擔憂則更為深廣,他說,司直君的分析有理,從語氣上看,天子的確極為震怒,不如——

石慶驚道,不如什麼?

長史道,君侯不如遵循慣例,伏劍自殺以謝君上。以免殃及宗族。

石慶身子一軟,差點摔倒,他面如死灰,聲音顫抖地說,難道只有自殺一途嗎?他有點不甘心,一般情況下,誰願意死呢。再說,他的父親石奮歷經高皇帝、文帝、景帝、武帝四朝,以孝謹著聞於天下,連小過錯都沒犯過,石氏家族向來只聞有褒書,未聞有譴書,可是到他這裡,卻要伏罪自殺,實在是太丟先人臉面了。

司直道,我看自殺倒也不必,皇上並沒有派使者簿責,只是報文,君侯還是回書,說不敢辭職,一定勤勉職事,皇上也就會息怒了。

石慶喃喃地說,那就先試試,不行的話再死不遲。他當即寫奏書上交使者,罵自己愚妄,不該辭職貽君父憂。皇帝見到他的報文,果然也就息怒,賜書勉勵。

石慶的丞相職位最終被公孫賀代替,免職歸家之後常常慨歎,現在的天子真不好侍候。當然這番話都是對最親密的人講的。當石德也以儒學精湛被皇帝徵為太子太傅的時候,他的父親石慶就舉出自己的例子告誡他,一定要更加小心謹慎。石德點點頭,任職後第一件事就是上書,稱自己不能接受太子太傅一職,因為那是他父親任過的職位,如果坐在父親的寺署裡辦公,作為人子,會感到不安的。皇帝得書大喜,覺得石德果然是名父之子,恭謹忠孝,於是下詔,任命石德為太子少傅,而且規定,只要石德在少傅的位子,太傅一職就一直空缺。好在太傅和少傅雖然名稱有別,秩級倒也完全一樣,都是二千石。石德得到這個清閒的官職,又是在自己父親留有餘澤的太子家任職。心想只要熬到當今皇帝宮車晏駕,那麼自己以太子師父之恩,將來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皇上晚年的乖戾,漸漸讓他覺得這個希望日漸渺茫,照這個趨勢,他不但不可能以師傅的尊位佩上那萬石的紫綬金印,而且很可能隨同太子被賜死。即使太子不廢,只收到皇帝的譴書,他也隨時可能會以「教導太子無方」的罪責首先坐誅。他自問教導太子不能說不稱職,舉凡儒家的一切經義,他無不盡心傳授。他足夠有資格為自己和父親的成就而驕傲,太子不就是一個恭謹謙讓的人君麼?他將會比大漢所有的皇帝都仁慈,都懂得善待臣下。他敢說,只要太子即位,天下馬上不會有兵戈之憂,百姓將安居樂業,公卿大夫也廉謹有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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