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有詔公卿議 中廷折眾蠅

三天後一大早,甘泉宮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讀詔書:

制詔御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闌入上林苑豫章觀椒唐殿,射中殿門,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縱容同產弟江之推私借衛尉軍旗,羞辱朝廷印綬,又多為不法,賊殺百姓,剽劫縣廷,斫傷縣卒,摧辱長吏。兩造異詞,朕甚惑焉,未知孰是。書下丞相,丞相其招集御史及兩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諸吏議。

使者道,沈君,現在公卿大會丞相府,聽你和江都尉兩造的曲直,趕快奉詔罷。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進去換件衣服。

使者點了點頭,坐在門檻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換衣服只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內和家人訣別,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慣常行徑。劉麗都在後室聽見了使者宣詔,見小武進來,見了她,強笑道,妹妹,我現在去丞相府對狀,很快就會回來的。劉麗都抱住他的身軀,面對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夫君哥哥,我等你回來。我相信我的夫君辯才無礙,一定能應付這場詰問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罷。日中時我就能回來。他緊緊地摟了摟她,頗為不捨,然而終於鬆開,決然回頭,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領數名侍從來到丞相府,摘劍免冠,走進大殿,坐於西邊。江充的席位也和他並排,看見他,冷笑了一聲,扭過頭去。東邊正中坐著丞相劉屈氂、御史大夫暴勝之。左邊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邊是諸吏、侍中等內廷官員。

劉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聲,大聲道,本府奉天子詔書,與諸君雜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案。諸君可按照律令雜問,本府再和暴大夫參考諸君意見,附所比律令條奏於皇上,讓皇上親自判決。好,現在開始廷議。執法御史振輔殿內,有敢喧嘩者斬之。

眾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開口,明擺著,兩造都是皇帝的寵臣,從詔書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貿然開口,如果有違聖意,豈非自找麻煩?不如暫且觀望一下。劉屈氂看群臣都不說話,注目了一下丞相長史章贛,章贛點了點頭,首先發難道,京兆尹沈武號稱精通律令,卻非法闌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門,冀圖以殘賊敢任邀寵,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應判大逆不道罪腰斬,妻子沒入為奴。臣謹問沈武,知射中殿門者死,不自殺引決以謝,乃反製作文書上訟天子,文過飾非,意欲僥倖脫罪,何解?

小武道,長史君過獎,臣不敢妄稱熟知律令,即便和長史君相比,也頗有不如。即臣坐罪當腰斬,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沒入縣官為奴,最多遷徙邊郡。臣所以羞慚敢說臣律令不如長史精熟,就是希望長史君將宗室子女沒入為奴的案例告知。如若不能,則臣敢懷疑長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緣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長史君發蒙,明示於臣。

章贛臉上微微發紅。他沒想到一時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確,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只流放邊郡,從未有沒入為奴之說。自己首先發難,反被他詰問,一時甚為尷尬。他轉眼瞧著劉屈氂,不知怎麼辦好。

劉屈氂心裡暗怒,自己這個長史真是沒用,當場出醜,比起沈武的確遠遠不如。他心裡也暗暗可惜,本來小武也做過他的長史,他對小武毫無惡感,反頗為欣賞,只是拗不過江充的要求,才答應一起對付。現在章贛出師不利,只有自己出馬,利用丞相威權暫且壓制一下了。

於是劉屈氂道,沈君,現在是你受天子長吏詰問,卻反過來詰問長吏,是不是太囂張了?況且長史君主要詰問你為何射中殿門,你無法辯解,只抓住長史措辭方面的小節不放,豈不是意欲轉移目標,僥倖脫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豈敢詰問長史,不過是依照雜問程序辯解罷了。況且事關天子律令,人命關天,哪有大節小節之分。臣嘗為縣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當一絲不苟,稍有疏忽,就會導致冤獄。臣豈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鉞之誅?只是猶記得孝文皇帝當年下旨,天下各郡、國、縣、道罪囚,如果對長吏的判決心有不服,認為有欠公正,都應當上讞廷尉。現在臣在這裡接受鞫問,心裡不服而不上讞辯駁,豈不是虧損聖天子恩,讓天下百姓懷疑天子偽施恩惠,而實不能行,乃至眾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損於朝廷威望嗎?

劉屈氂默然不語,「虧損君恩」是一項重罪,凡是天子有詔對百姓赦免、賞賜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陽奉陰違甚至故意違背的,皆判棄市。劉屈氂知道厲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鴻臚商丘成,商丘成會意,道,沈君既然為國家長吏,當熟知案例。豈不聞當年右扶風減宣率吏卒闌入上林,射中蠶室門,天子下吏簿責,減宣於是自殺以謝。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顏求生,不是太無廉恥了嗎?

這商丘成鬍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偉壯,可是這樣當眾迎合丞相的諂媚樣子實在和他形貌不相稱。沈武輕蔑地望了他一眼,道,當年減宣闌入上林,是想捕殺掾屬成信,案件緣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為懷疑減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機會告發減宣的奸事。減宣大恐,為殺人滅口,下令郿縣縣令率吏卒務必捕殺,和臣的意圖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識,只因為吏民上書,告發他眾多不法行徑,臣在灞陵遇見他時,也曾好言勸慰他歸家,只是捕繫了他屬下兩個侵辱縣廷的賓客以為薄懲。而江之推怙惡不悛,竟攜帶刀兵弓弩,率領賓客家奴三百餘人夤夜攻擊縣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為京兆長吏,有捕奸之責。大鴻臚如此責怪臣不當擊殺江之推,難道是諷勸臣應當「見知故縱」嗎?

這句話讓商丘成張口結舌,「見知故縱」同樣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賊盜而故意縱放,讓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斬。當年張湯和趙禹兩人制定出這個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獎,而反對它的官吏多被棄市。小武說商丘成諷勸自己「見知故縱」,自然是把他牽扯進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聵,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辯駁,望著小武哼了幾聲,說不出話來了。

殿上沉默了一會,突然宦者令蘇文尖著嗓子開口了,素聞沈君口齒便給,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孔子云:「惡利口之覆家邦。」「友便佞,損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辯,射中殿門卻是證據確鑿,沈君一意飾非,難道如此貪戀微命麼?

這蘇文和江充是一夥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蘇文所推薦,幾個人狼狽為奸,藉著治理巫蠱案興風作浪,小武一向對他們鄙視至極。於是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口齒便給,有好處,也有壞處。倘若用來諂毀忠良,那自然是損之又損,有傾覆家邦之危險。但是奉辭應對,出使外國,口辭便給又有何害?現在大鴻臚府有不少精通數國語言之人,口齒也算得便給了。而國家常依仗他們曉諭蠻邦,使聞聖天子德化。蘇君所言射中殿門,臣以為與劫質同。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責,已是犯了死罪。臣不勝其忿,令吏卒將他射死,乃是正當執法,算不上什麼過錯。只不過誤射中殿門,違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誅。至於貪戀微命,只怕蘇君比臣更甚。律令:諸犯殊死而願下蠶室者,許之。蘇君如果不是貪生畏死,當初又何必寧願下蠶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殘喘呢?

蘇文臉色煞白,他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你——,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早年官為郎中,的確是坐法當判死罪。但宮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詔書,諸犯死罪而願意處宮刑者,都可以上書請求批准,並賜錢五萬。蘇文就是這樣免死處以宮刑為閹宦的。因為宮刑是極為恥辱的刑罰,所以當時的士大夫官吏都寧願就死,也不肯答應。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讓他尷尬而怒不可遏了。

劉屈氂道,沈君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蘇君詰問你射中殿門一事,何解?

小武道,誠知此有罪,希望能上書皇上,具體陳述,以求寬貸。

劉屈氂道,皇上制詔,讓我招集公卿雜議,君應該當廷有所辯白,至於君欲單獨上書辯解,可以附在雜議條奏中,一起呈報皇上。

好。小武這時心裡已經不很害怕,因為皇上沒有直接將此事下詔獄拷掠,而是專門制詔讓丞相招集群吏會議廷中,這就說明皇上有意赦免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緩緩道,臣少習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規定,射中禁苑殿門者,大逆不道,腰斬。此令源於賈誼上疏,賈誼當年不忍見公卿下獄受到摧辱,認為是有傷朝廷體面,也使公卿逐漸無廉恥之心,混同小吏。所以在上書中再三懇請,凡是天子所親信任用的長吏都不應該摧辱,而應該有小罪則免職,有大罪則自殺。因為天子親信的長吏,都有高爵,爵位只有天子才有權力頒賜。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獄,反而受低賤獄吏的侵辱,則相當於摧辱朝廷爵位,以後犯上作亂的事也就紛至沓來了。賈誼把比喻為「投鼠忌器」。天子當時很是讚賞,於是下公卿議,凡天子駕幸過的宮殿,等同親信高爵大臣,無詔書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斬。臣以為此議甚迂,若有賊盜挾持天子親近臣,難道不當擊嗎?難道江之推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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