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對坐語時變 青廬飲歡酲

第二天一早,小武帶著幾個隨從,來到蓋公的官署裡。時值季春,蓋公還是如常坐在大樟樹下,搖頭晃腦地讀書。小武疾步走到他前面,恭敬跪拜。蓋公笑道,免禮免禮,原來是故人來了,前幾天就聽大王說你現在不同往日。車朱兩轓,腰垂兩組,是二千石大吏了,老夫怎敢再受你這番大禮啊。

小武道,先生不必過謙,不管我官有多大,但和先生有師徒的名分,這是永遠改變不了的。

蓋公有些激動,雖然他自視甚高,也不願意巴結官長,但陡然見一位二千石對他如此恭敬,心裡還是喜滋滋的。他笑道,難得明公還認得我這個師傅,其實明公學問底子一向很好,雖然以師禮事我,可我們互相啟發的地方實在很不少啊。

先生過謙了。小武道,臣只懂得一些法律條文,在這方面還算稍有些自信。至於儒術,則遠不如先生。何況先生還精通醫術卜筮乃至考工鑄造,實在是天下奇才。對了,我正有一事需要請教呢,當下就把趙國邯鄲群蛇相鬥的事說了一遍。

蓋公蹙眉沉思了一會,老夫固然習過卜筮,但年老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依老夫的推斷,其中實在大有凶險。請摒退人說話。

小武見他說得鄭重,知道有些話題敏感,不便外傳。漢代不允許臣下對一些災異亂加評論,特別是涉及到朝廷,可能被主事官吏劾奏為指斥乘輿、大不敬。於是一揮手,你們到門外巡視守衛,我和蓋公有話要說。

隨從們魚貫而出。蓋公低聲道,老夫也不知道猜得對不對。據說現在朝中的寵臣江充,是趙國邯鄲人。

小武道,是的。

嗯,這就對了。明公沒有讀過《左氏傳》罷?

小武道,慚愧,《左氏傳》是石渠閣密藏,臣生長窮鄉僻壤,沒有機會看到。

蓋公道,《左氏傳》裡面記載,魯莊公的時候,有內蛇與外蛇在鄭國南門中爭鬥,內蛇死。這叫蛇孽,是不祥的徵兆,說明日後鄭國有災禍。前此鄭厲公和相國祭仲勾結,驅逐兄長昭公,自己代立為國君,後來厲公也被迫出奔,昭公又復位。昭公死後,他弟弟子儀代立。厲公又和大夫傅瑕勾結,讓他殺了子儀。這就是外蛇鬥殺內蛇之象。內蛇死後六年,而厲公立。我擔心明公所說的趙國蛇鬥,也預示某種不祥啊。

你是說江充會弒君代立麼?小武猶疑地說,這不可能罷。

蓋公道,江充,趙國一閭巷氓隸耳,豈能竊高位。不過他有可能蒙蔽君上,誅戮宗子啊。

小武道,嗯,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江充得罪了皇太子,害怕今上千秋萬歲後被誅,一定會絞盡腦汁想個保全自己的辦法。

蓋公道,明公近一月來一直在路上奔波,可能不大瞭解朝廷大事。我聽說廣陵國五天前得到郵傳文書,皇上最近又御體欠安,聽從了胡地巫師的讒言,認為有鬼神作祟,新拜江充兼治巫蠱使者,日日率領胡地巫師在長安城登高望氣,只要他指向某處,就可以立即繫捕那附近的百姓。另外據從長安來的御者說,所有被捕繫的人都用酷刑掠治,劾奏為大逆不道。長安各詔獄幾天內已經收捕了萬人之多,未得判決就拷掠而死的不計其數。

竟有此事,這個我的確不知道。小武道,雖然沿路經過許多郡國驛館,但沒有特意詢問。皇上年齡老邁,御體欠佳,所以特別敏感,總以為自己的病是有人在暗算,其實是年齡不饒人而已。至於巫蠱,我是不信的,尤其是為了這個緣故而妄捕良民,尤為可恨。一般的百姓,誰做皇帝,和他們有什麼相干,換了誰自己的日子仍是那樣過,何必祝詛主上?須知行事一有不密,便有滅族之禍,誰會如此冒險呢。

蓋公蹙眉道,不然,老夫分析,江充隨意捕繫平民,並非他的最終目標,最終目標乃是皇太子,只不過他不敢徑直將矛頭指向太子罷了。太子得立已經幾十年,根深葉茂,不是那麼容易動搖的,唯一能決定他命運的只有皇上,江充要得到皇上信任,只有妄說整個長安城都有巫蠱,讓皇上在心裡逐漸認同他這套,確信有人在陷害他,積怒之下才會不顧父子之情,痛下殺手。如果開始就沒有任何鋪墊地指向太子,過於突兀,反而會讓皇上懷疑他公報私仇。

小武道,先生的分析不錯,江充捕治平民,如果目標最終是指向太子,那麼他就可以對皇上說太子一向假仁假義,百姓都盼望他早日登極取代皇上,所以家家自造桐木人咒詛皇上。還可以造謠說百姓之所以咒詛皇上,都是皇太子暗中派人指使。皇上震怒,就會賜死太子,這樣江充的陰謀就得逞了。

對,蓋公道,據說皇上又想出征匈奴,百姓一向害怕打仗,江充完全可以添油加醋地把這作為百姓咒詛皇上的原因之一,說百姓盼今上暴崩,以便仁厚的太子即位。

小武心裡暗道,皇上對死亡有極大的恐懼,一直冀望長生不死,得道成仙。御宇四十多年,在這方面未免太暗昧,這世上難道真有仙人不成。但這話只能在肚子裡徘徊,不敢嘴上說,哪怕是對最信任的人。皇上刑罰峻利,元狩四年發行皮幣,一張薄薄的鹿皮被強令當四十萬錢。當時的大司農顏異只是嘴巴撇了一下,就被廷尉張湯羅織罪名,說顏異身為九卿,覺得法令不便於民卻不肯直言勸諫,只是在肚子裡腹誹,大逆不道,判顏異腰斬。從此之後朝廷有「腹誹之法」,朝臣更加戰戰兢兢,不敢勸諫了。想到這於是歎氣道,這件事實在太過凶險,按照蓋公的推測,江充的陰謀定然可以得逞了?

蓋公道,按照推測當是如此。明公上次在長安,應該見過江充罷,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武道,江充容貌甚偉,相貌堂堂,皇上當時誇他「燕趙固多奇士」,的確不是虛言。只是沒想到他如此奸詐。我覺得他是那種看見誰就想咬一口,心境扭曲的人。這次皇上拜我為豫章太守,他就當廷表示過不滿的。

嗯,蓋公道,奸詐之人常常外貌忠厚。現在他氣焰熏天,明公為了自己身家性命起見,千萬不要得罪他。如果皇太子實在保不全,明公最好靜觀其變。很多事情大概真是天意的。

小武心下想,這江充要搞掉皇太子,不但和我無關,反頗有幫助。皇太子恐怕也恨我入骨,他不倒台,我也不會有好下場。雖然一個立了幾十年的儲君這樣被廢,天下可能動盪,但對我又有何妨害。從哪方面看,我也沒得罪江充,他之所以對我出任豫章太守表示異議,不過是一點嫉妒罷了。不過他和劉屈氂、李廣利勾結,要擁立昌邑王,到時劉屈氂和李廣利一定會把持朝政,這兩個人智力不高,而且貪婪忘義。他們治理天下,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在他們下面做個好官恐怕也難。這樣想著,心裡突然湧起一個可怕的年頭,我何不乾脆告發昌邑王謀反的事,讓他們都完蛋。然後擁立廣陵王,雖然廣陵王也是個笨蛋,但自己擁立了他,以後一定能封侯拜相,那樣何愁胸中抱負不成呢。天啊,這樣可怕的念頭都會有,萬一洩漏,梟首陵遲都不過分。小武不覺背上冒出一陣陣冷汗。

蓋公見小武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有汗珠滴下,驚道,明公貴體有恙嗎?老夫頗通醫道,不妨讓我診治一下。說著,伸出手去,就要給小武搭脈。

小武回過神來,沒有,只是剛才想到江充如此囂張,天下可能洶洶擾動,黔首百姓將流離失所,不覺有些悵惘自失罷了。唉,我大漢錦繡江山,不沒於匈奴,難道一定要毀於內亂嗎?

蓋公道,明公時時不忘天下百姓的安危,實在令老夫敬佩。不過明公力量微小,有些事是沒有辦法的。皇上太信任他們了。

小武低頭沉默了一會,突然道,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除掉江充一夥。不知道說出來,先生會不會支持我?

什麼辦法,明公不妨直說。蓋公道,只要有益於天下蒼生,那老夫是義無反顧的。即便不能,至少能當個熊宜僚罷。

小武會心地一笑,他知道蓋公的意思。熊宜僚是春秋時期楚國人,勇力過人。當時楚國的白公勝想殺掉令尹子西,意欲找一些得力的幫手,因為楚王和令尹的衛卒一般左右各有五百人。他手下的家臣石乞推薦說:「市南有個叫熊宜僚的人,如果得到他的幫助,一個人就可以抵擋五百人。再加上我抵擋五百人,就差不多了。」白公勝大喜,帶著禮物去拜訪熊宜僚,告訴他自己想殺令尹,並劫掠楚惠王。熊宜僚推辭不願,但是聲明不會洩漏這件事。石乞也是楚國有名的力士,拔劍抵住熊宜僚的喉嚨威脅,他也紋絲不動。白公勝很佩服,對石乞說:「這個人處變不驚,絕不是那種會告發別人秘密以求取富貴的人,放了他罷。」

小武笑道,先生為人行事,果然有古之風烈。既然如此,我也不瞞先生,上次來廣陵的路上,我們捕獲了一個假繡衣御史,真名叫張崇。經過我們掠治,已斷定他是昌邑王派遣的,想矯制在豫章郡擊殺太守,嫁禍廣陵王。我們如果將他檻車送往長安,皇上得知昌邑王早有異心,一定會大怒,將他賜死。這樣,李廣利和劉屈氂都會牽連進去,江充自然也逃不脫了。

蓋公道,這個辦法不錯,除掉江充,皇太子就安然無恙。不過——,他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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