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廣陵柳如線 使君劍如冰

廣陵國又是一片暮春氣候,楊花似雪,柳長似線。早在得到大漢繡衣使者將巡視廣陵國的郵傳文書之後,整個廣陵縣就非常緊張,廣陵相來士梁、內史向夷吾馬上命令,徵發廣陵縣的大男子、大女子,二十三歲以上,五十六歲以下,全部出動,整修驛置沿途的道路,自進入廣陵國境起,通往廣陵縣的馳道,就被官府徵發的黔首們夯修得整整齊齊。這對於瀕臨江水的廣陵國來講,實在頗不容易。正是雨水繁多的季節,道路一向泥濘。但是,一旦修整的道路被雨水沖壞,縣廷的掾吏又會徵發黔首及時重修。他們不知道即將到來的繡衣使者是什麼脾氣,如果他慣於作威作福,而因為道路不平被顛疼了屁股,那一定會大發脾氣,很多人性命就有可能不保。畢竟他是天子派下來的,手提「見之如見皇帝」的金斧,誰敢不敬。當朝皇帝前幾年就因為馳道不整,而斬了著名酷吏義縱的頭。這使者雖沒有皇帝那般威風,但試問自己這幫百石小吏,又有當年威震三輔的中二千石大吏義縱的腦袋那麼值錢麼?

小武等人一個驛置一個驛置地前進,不多的時日,已經離廣陵縣邑很近了。他命令在一個亭舍前停下車馬,這可能是進入廣陵城的最後一個驛置了。他只讓一個隨從跟著進院子。這是他一路的習慣,雖然離開彭城時,帶了如候、管材智等幾個人一起隨行。但朝廷發佈的大司農文書,上面傳告各地驛置,只供給離開長安時出發的數十人飯食。其他隨從各地亭舍是沒有義務提供飯食的。即便他們想巴結這位使君大人,也不敢假公濟私,因為亭舍驛置的柴米肉菜都是縣廷提供的,每筆花費都得上報。縣廷還要將上報再次核對,奏上太守府審查。除非他們用私人的錢物購買飯食,供給使者。但是多數亭長都不富裕,這項花費對於他們自己頗為艱難。這些小武當然知道,他非常自覺,每經過一個驛置亭舍,都讓隨從們遠離亭舍等候,不讓亭長因無法招待而感覺尷尬。幸好這次出來,皇帝賜金不少,加上自己的俸祿,沿途購置食物載於後車,一路倒也並無睏乏。

他們走進院子,只見桓表上寫著「薺麥亭」三個墨色的隸體大字,這個亭舍比前面的要寬闊,有七、八個房間的樣子,正對院門的一面牆,用蜃灰刷得雪白,上面是醒目的一排墨筆大書,和前面經過的驛置毫無例外:

徵和二年四月丙寅朔壬辰,廣陵國相士梁、丞禹、內史夷吾告廣陵國各驛置亭舍,寫移書到,各繕治橋樑、道路,謹過軍書、郵書,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譴。毋忽,如律令。

這樣嚴謹地發佈文書,告誡各驛置亭舍修治道路橋樑,自然是怕大漢使者巡視不滿意而發怒。小武在這個亭舍的院子裡踱了幾步,又是一番感慨萬千。他可是在這樣的職位上幹了好多年的,很容易觸景生情,就像那次逃亡到肥牛亭,竟潸然涕下一樣。往日當亭長的工作極其無聊,或者是抱劍坐在院裡發呆,亭父和求盜則坐在另一邊的大樹下搓麻繩和草繩,為了公家使用,其他時間還編草鞋,交給自己妻子去賣,掙些微薄的錢。他們的身分,是不能在亭舍公開賣草鞋的。這樣做也是無奈,這職務薪俸少得可憐,一年的收入還不如種幾畝薄田。他們偶爾會遭家人抱怨,可是也不後悔,畢竟幹這個還有盼頭,希望積勞由亭父而到求盜,而到亭長,而到斗食小吏,而到百石長吏。不過編織草鞋賣錢這種事,小武是做不來的,他自負將來一定是當長吏的料,怎能去幹這樣的小買賣,將來豈不貽笑鄉里。閭里的少年為此也常譏笑他假清高,他也懶得理會。這幫無賴少年,的確也沒辦法對付,除非他們犯了大罪,亭長可以請求縣廷,發節逮捕。否則你和他們爭辯,推推搡搡,打傷了他們,落下罪責的反而是自己。律令規定,在雙方都是戲鬥的情況下,小吏擊傷百姓算是犯罪,要繫捕縣廷,甚至去督郵處對簿。而百姓擊傷小吏,卻不過由鄉嗇夫申斥了事。因之小武平常也對他們不搭理,只是內心憤懣。幸好因為衛府剽劫案,自己得以榮升至此。這世上的事情就是很奇怪,有的人在低微的職位,會很軟弱;到了高位,卻變得剛毅堅韌。想起自己前些天申斥楚王相李遂的軟弱不勝任,他的嘴角簡直露出了一絲笑容。

跟隨他的隨從檀充國走到他身邊,道,府君大人,不如我們就在這裡歇息,命亭長馳告相府,讓他們來見使君。

小武道,不必了,我身為大漢使者,出來巡視是為天子分憂的,切不可招搖擾民。

檀充國道,大人所教的是,臣駑鈍不知事物,真是該死。他本是長安的一個無爵士伍,窮愁潦倒之際,無意中遇見小武,小武問他願不願離開長安,跟自己去豫章上任,他聽了好不歡喜,馬上忙不迭地叩頭,千恩萬謝,並當場寫下質書,願意終身相隨。看來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也並不缺乏窮人,不是個個高傲的。按照律令,關內侯可以招募三十個隨從,但小武並沒有得意忘形地馬上擺出一幅關內侯的架子,他知道自己的根基還非常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奪爵為士伍」,變成平民了呢。大漢的官看起來容易做,但丟官丟腦袋也同時並不難。這世上終難有兩全其美的事。

小武走了兩圈,咦了一聲,這裡怎麼如此安靜,亭長呢?

檀充國道,對了,亭長跑哪裡去了?他高聲叫道,薺麥亭亭長何在,大漢使者到,還不快出來答話。

只聽得裡面啪的一聲,好像裡間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淺紅色公服的漢子跑了出來,他滿臉橫肉,頭上的平頭赤色巾幘也斜斜地戴著,好像還沒睡醒。看見小武兩個,問道,哪裡來的使者,有符傳沒有?

檀充國剛要答話,小武止住他,對那漢子道,我是過往辦公事的小吏,自然有符傳,怎麼整個亭舍就你一個人?

那漢子道,有符傳就快拿出符傳來看,囉嗦什麼。現今農忙時節,求盜和亭父都去敦促黔首們下地耕作了。自然只好我一個人留守。

小武指了指那牆上墨書,道,內史府文書上寫著「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譴」,告誡你們要時時待在亭舍,不能隨便走動,敦促耕作是鄉嗇夫幹的事,縣廷也會派出專門的勸農官,亭父和求盜怎麼會越職管這個?

那漢子不耐煩道,快亮出符傳,你管那麼多幹什麼,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矩。再不亮出符傳,我就擊鼓了,他的手指著中庭的警賊鼓,你要知道,沒有符傳而擅自闖進亭舍,是可以當盜賊一樣對待的。

小武大怒,他還沒見過這麼強橫的亭長,道,只怕看了符傳你承受不起。

那漢子上下打量著小武二人,原來他們並未穿官服。尋常像小武這樣級別的官吏,如果不穿官服,不駕駟馬,出入亭舍閭里,會被主事吏告劾為無二千石大吏體面,羞辱朝廷印綬,遭到免職。但是小武是專門的使者,可以微服伺察郡縣。那漢子看小武臉色較黑,並不像是出身高貴養尊處優的樣子,冷笑道,我可是嚇大的,即便你是朝廷下派的繡衣直指使者,那又怎麼了?老子就怕了不成。

檀充國見他越發粗魯,忍不住道,你這牧豎算是不錯,還知道朝廷有繡衣直指使者。既然你不怕,那也無妨告訴你,我們大人正是制詔新拜豫章太守,關內侯,繡衣直指使者沈武府君。

小武見檀充國說破,也就乾脆撩開衣襟,亮出掛在腰間的綠綬,他從鞶囊裡掏出銀印,在亭長面前晃了晃,上面是陰刻的五個篆字:豫章太守章。

那漢子早得到命令,知道這次朝廷遣派的使者官豫章太守,當即面如土色,撲通跪下叩頭道,臣薺麥亭亭長謝內黃叩見使君大人,死罪死罪。

小武道,算了,起來罷。你不恭恪職守,所以我才盤問你。沒想到你竟如此囂張。我也不會公報私仇,現在我們進亭舍,你把情況好好告訴我,我恕你無罪。說著,抬腳向正廳走去。

這個名叫謝內黃的亭長見小武要進正廳,滿臉驚慌更甚,他趕忙膝行到小武腳下,道,這幾日廣陵多雨,亭舍陰暗潮濕,恐怕污染了大人的冠冕。不如臣進去搬張枰席,大人暫且坐在中庭榆樹下訊問臣就是了。

小武看見謝內黃慌張的神情,突生疑竇,這亭長到底搞什麼鬼?竟不讓我進去。

謝內黃說著躬身就想進屋,但是小武叫住了他,道,且慢,本府想看看亭舍裡的設置,是不是符合朝廷指定的標準。說著,也不待他回答,逕直往裡走去,

謝內黃臉色發白,卻也不敢再阻攔。三個人走進亭舍的正廳,正廳裡迎面是張枰席,乃是可容一人的坐具,枰前面放著一張曲腿的几案,上置一卷簡冊文書,左邊還立著一個蘭錡,上面橫架著一柄長劍,一枝短戟,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亭舍設置,沒有什麼奇特。小武正在納悶,突然聽得裡面門響,光噹一聲,走出一個二十多歲左右的女子,這女子面色微黑,身上著淺色麻布的裙裳,一看就知道是農家的少婦,雖然膚色不那麼亮潔,但是眉目清秀,在鄉間也算是頗有姿色了。這女子推開門,大概正要說話,但一見有生人,嘴巴張圓了,把聲音硬生生吞回了肚裡去,滿臉都是驚愕之色。

小武奇怪地看著謝內黃,心想,這個女子難道是他的妻子?不是很像啊,大凡一般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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