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楚國逢劫盜 數語達款誠

那七、八劫質者從樓上眺望,看到甲士們盡皆撤走,心下也頗為奇怪,於是互相交談起來。

可能他們害怕,終於取贖金去了。到底是如將軍利害,不愧為北軍第一射士,箭法如此精妙。即便是當年的飛將軍李廣,我看在大人面前也要甘拜下風。現今又一箭驚退官兵,想來那領頭的國相和楚王也是識貨的人了。賊盜中的一個人誇讚道。

另一個人介面讚道,那是自然,如將軍箭法卓絕,當年在長安秋射大賽中,以純臂力拉動三石大黃肩射弩,二百步外一箭射穿九層重甲,箭如連珠,百發百中,剎那間威震北軍八營,名聲響徹隴西六郡,李將軍哪能和如將軍相比。就算春秋時代的神箭手養由基,也不過在百步外射穿七層甲片而已。

是啊是啊,幾十年前,隴西六郡的良家子,人人手捧一冊《李將軍射法》。自從如將軍顯露了絕技,都改捧《如氏射法》了。特別是前建章監李陵投降匈奴之後,隴西李氏一族顏面無光,都羞得抬不起頭了,有的旁支都乾脆改姓,哪裡還會學什麼《李將軍射法》呢?

開始說話的那人接道,提起這事,還真讓人感慨,李陵投降,固然是望救兵不得,萬不得已,可是李氏世受皇恩,一門數侯,甚至還有官拜丞相的,李陵本人也位在九卿。如果連他都不能為大漢死節,那還指望誰呢?倘若隴西六郡的良家子、皇上身邊的期門射士、羽林孤兒都效仿於他,大漢天下早就分崩離析,我等已經披髮左衽,混同蠻夷了。

另一人道,那個中書令司馬遷倒是奇怪,偏偏為李陵說話,他陳述的理由倒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從大節上來講,是不足為訓的。君子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頭可斷,志不可奪。司馬大人固然學問淵博,但在這件事上,的確有點不識大體了。皇上判他宮刑,雖然殘酷了點,倒也不算太錯。

另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他道,這也未必,我倒贊同司馬大人,李陵乃一代名將,如果那次死了,不過是枉死,有什麼意義呢?而如果假裝投降,探聽到匈奴虛實,藉機回報朝廷,也不能說對我大漢毫無益處。可惜皇上聽信讒言,最終將他族誅。唉,還是未免有些昏聵罷。況且,倘若皇上不昏聵,我等又何至於落到如此下場呢?

那個被大家稱為如將軍的人起先坐在樓闕的角落處,並未說話,這時突然插嘴道,管大人此言差矣,皇上的昏聵是一回事,而李將軍不能死節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為這個,就為李將軍辯護。當年我也曾在李將軍帳下當差,此人慷慨仗義,對部下也溫恭煦嫗,的確有乃祖之風,他後來投降匈奴,實在大出我意外。大概再豪放而剛毅的人,也免不了有軟弱的時候。總之,在這件事上,我是不贊同他的。

那個被稱為管大人的笑了笑,正是黑夜,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笑聲有些尷尬,如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唉,其實細想一下非常好笑,我們現在是亡命罪吏,逋逃民間,被朝廷目為群盜逆賊,生活如此困苦,能活下去就謝天謝地了,還談什麼大節不可奪。古人還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什麼國事,什麼大節,自有肉食者謀之,誰是誰非,由朝廷的那班公卿們去考慮好了。

如將軍道,不然,古人云,盜亦有盜,即便淪落至此,為人行事,仁義禮智信是一樣不能缺的。否則不如死了算了。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綁在一邊的楚王太子劉廣明,倘若不是王太子暴露出他們的卑劣意圖,我們又何至於幹這種事。倘若我們就答應幫他,又未必不能繼續在楚國快活地躲下去。但是舊主不可背,尤其是皇太子寬仁慈讓,將來即位,一定是天下百姓之福。我們就更不能貪圖自身的小利,而忘卻天下之公義了。

另一個人道,如將軍說得對。管大人,當年你率甲士趕到豫章,如果及時幹掉那個沈武,公孫君侯一家就不會遭此殘酷的滅門之禍。唉,我等及時逃出,希望以後能有機會為公孫君侯守塚,以獻拳拳赤誠。

管大人的語聲充滿了慚愧和悔恨,這都是在下的過失。當時不知從哪裡突然竄來幾個人,救走了他。沈武倒也罷了,他身邊那個俊美少年,手握一張小型精巧的黑弩,連發三支毒箭,射死了我三個隨從。要知道那三個隨從都武功不弱,尋常的小弩根本射他們不中。那弩箭速度極快,像閃電一般,我至今想來還很是心悸。再加上那握弩的少年面目端凝,有股難以言傳的高貴之氣,當時我突然束手,的確也有被他的精神懾服的原因。

如將軍道,事情過去了這麼久,也就不要難過自責了。一切都是天意,往者不可追,來者還可避免,總之我們要對得起死去的公孫君侯就是。你說的那少年,他的弩箭的確古怪,按理一般小型的擘張弩,速度不會有你描述的那麼快啊——

他們正在說著,突然下面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我是彭城令蕭彭祖,請你們為首的上來說話。

樓上的諸人一驚,繼而一喜,覺得正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楚王和國相、內史都撤退了,獨留下彭城令在此地,諒他一個小小的縣令,也耍不了什麼花樣。於是有幾個人便應道,哼,算你們識相,知道太子在我等手中,一定不會輕易放掉。你們大王是不是取贖金去了?

蕭彭祖大聲嚷道,我們大王身為大漢諸侯,為天子藩輔,怎麼會做那違背律令之事。你們聽著,現今皇上新拜豫章太守、關內侯、繡衣直指使者沈武正駐駕此樓下,沈府君持天子節信,杖金斧,懷銀黃,垂雙組,可以徵調五郡車騎,你們要想得到贖金,那是萬萬不能的。

樓上諸人一聽,登時個個失色,好似做了惡夢一般。如將軍更是大吃一驚,剛才還以為一箭嚇退了楚王和國相,奪得贖金是十拿九穩,沒想到一下子出現如此變故。他們緊張地手執戈戟,面面相覷,正不知說什麼好。接著下面又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諸卿無恙!幸甚。臣乃皇帝制詔新拜守豫章郡,繡衣直指使沈武。今日剛到貴地,不想遇到諸卿,幸甚。武自小傾慕游俠,要是尋常時候,本該與諸卿痛飲,把臂言歡。怎奈如今奉天子詔命,不敢以私廢公,臣武伏地,冀幸諸卿見諒。

他的話聲不亟不徐,聲調和緩,樓上諸人聽在耳中,不禁大為驚訝,這個年輕的天子使者本當聲色俱厲,不想竟如此謙恭有禮,而且稱呼他們為「卿」,自稱為「臣武」,實在很有禮讓之意。也就是說明,即使他作為一個來追捕他們的官吏,卻尊重他們的人格,不以刑徒來看待。在漢代,只有親密朋友,才會以「卿」來稱呼對方,自己謙恭地稱「臣」或者名字。是以樓上諸人一時都呆住,更不知如何是好。

管大人驚道,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這個被人稱為管大人的就是當年在青雲里逐捕小武的丞相府使者管材智。後來得知丞相滅門之禍最終還是因小武密藏的文書而起,一直非常悔恨自己的畏軟。可是細想一下,當時的確沒有辦法,只能怪自己太輕敵,如果早早地開府庫徵調弓弩手一起去捕人,小武就插翅也跑不掉了。可是誰料到突然有人來救他呢,這只能說是天意。

如將軍問道,難道就是你所說的沈武?

管大人頹然道,如果是他,我等萬無逃脫之理,即便我等威脅殺了王太子,他也不會放過我們的。當年他才不過是一個區區的縣丞,秩級三百石,就敢矯詔徵調郡兵,擊殺數百群盜。現在他手持天子節信,哪裡會對我們屈服。

如將軍道,原來就是此人告發了丞相的陰事,的確冤家路窄。不過看他謙恭禮讓,年紀輕輕,卻頗有長者風範,怪不得皇上對他如此看重,從小吏一下擢拔為二千石郡守,這高祿確也不是妄得的。

管大人道,將軍所見極是。其實臣當日奉命去殺他,心中也有些不以為然。此人還是頗有才幹的。況且丞相的職責就是為天子分憂,這樣以私事捕繫下吏,實在做得也不太妥當。

如將軍道,唉,其實丞相何曾想這樣做,公孫君侯鞍馬出身,性格爽直,對皇上還是很有感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孫太僕所為啊。我等既然委質為人臣僕,遭受牽連,雖然冤枉,又有什麼可說呢?

這時樓下小武突然加大了聲音,諸卿都是朝廷骨鯁之臣,或者曾經為漢家長吏,一舉一動都是朝廷的楷模,更當遵奉法紀,為黔首先,怎麼竟然做了群盜,一朝不慎,就白白玷污了家族清聲呢?臣武雖然出身鄉鄙,卻也懂得忠孝大節,甚不以諸卿所行之事為然。

樓上諸人大驚,這個繡衣使者怎會猜到他們從前的身分?的確,他們原來都是丞相的府吏和舍人,當時江充率領車騎,搜捕公孫賀的第宅時,他們正好在外面辦事,聽到風聲,趕快逃亡,知道免不了會受牽連。他們仗著熟悉官府公文,詐刻符傳逃出函谷關。一路亡命到楚國,碰上楚王招納舍人,才隱瞞身分,躲藏在楚王府邸。就算是楚王,也不知道他們當初的身分,他們自我介紹是三輔游俠,沒想到在這彭祖樓下,卻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喝破。

他們正在心驚的時候,樓下又傳來小武的話聲,諸卿為朝廷官吏多年,自當比本府更加曉暢事理。須知人生在世,當以忠孝立身。而聖人之言,孝更在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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