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商賈啖爵祿 奸臣戮冠纓

長安,渭水西岸,建章宮駘蕩殿。

六十五歲的大漢皇帝劉徹和他的寵妃鉤弋夫人趙婕妤,正和他們的幼子劉弗陵在一起嬉戲。劉弗陵才三歲,但是身體壯大,看上去超過實際年齡。他聰穎活潑,一點也不安分,在殿中跑來跑去,還時不時爬到劉徹的膝蓋上,呼喚他陛下。劉徹慈愛地注視著自己的幼子,滿心歡喜。為什麼不叫我阿翁呢?劉徹逗他說。

劉弗陵眼睛閃了閃,脆生生地說,你不是一般的阿翁,是皇帝。要不——我叫你皇帝阿翁罷。劉徹哈哈大笑,真乖,那麼,你想不想當皇帝啊?劉弗陵道,當皇帝快樂嗎?劉徹道,當然快樂。劉弗陵不相信地說,那皇帝阿翁,我為什麼很少看見你笑啊。

劉徹心好像被撞擊了一下,抬起頭來,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的確應該歎氣,這個雄才偉略的君王,執掌天下已經近五十個春秋,這其中經歷了多少事啊!過去的時間在他心裡一幕幕回溯:深夜帶著十幾個侍從微服出獵,在未央宮前殿親自測試天下郡國舉薦的儒生,發令徵召天下士卒出征匈奴,駕臨泰山封禪百神,巡行天下離宮別館,以及數不清的寵幸過的美女——,不知不覺,他本人已經兩鬢微霜。多少有才華的儒臣武將,在他身前比比凋逝。公孫弘、卜式、主父偃、嚴助、朱買臣、倪寬、董仲舒、東方朔、衛青、霍去病、張騫、蘇武——,這些昔日陪伴他治理天下的重臣,如今皆已化為一抔抔黃土。原來長生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故人都不在世間了,偶爾想起,惹來的是不盡的悲涼和慨歎。所以,早在幾年前,他已經沒有勇氣再待在未央宮了。未央宮,那是高皇帝以來,歷代皇帝居住和執政的場所。如果這世上真有陰魂的話,那麼,每晚不知該有多少陰魂會在那裡出沒。這還不包括一大群為自己出過力又被自己處死的大臣。不知什麼時候,當他坐在未央宮前殿接見群臣時,就開始感到恐慌,感覺大殿裡有陣陣陰氣。後來他乾脆在長安城的西南邊,隔著渭水建築了更加輝煌的建章宮。建章宮是宏偉的,比氣勢雄渾的未央宮還要宏偉得多。當年蕭何建築未央宮之時,看到龍首山地勢高敞,就將未央宮的前殿建築在龍首山上,而龍首山正背臨寬闊的渭水,除了建築城牆,已經沒有多大的空間可供驅馳了。他竟然一反常態,拋棄面南背北的建築定勢,將整個宮殿建成面北背南。也就是,將宮殿正門建造在未央宮的北面。

你這像什麼樣子?面南背北是天下的固定格局。高皇帝劉邦曾經這樣氣咻咻地質問他,你想詛咒老子嗎?平民出身的皇帝,滿嘴依舊是改不掉的髒話。

蕭何笑道,陛下息怒。一般的平民黔首,自然要面南背北,他們的地位決定了他們的心理,他們覺得,非要自己的房子能照到陽光,才覺得吉利。可是帝王之家哪裡需要這麼多拘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是上天的兒子,天上的太陽就是陛下的守護神,這世間每一寸陽光都是陛下所有的。陛下賜給小民,小民就可以享用。陛下不想給,小民也就萬劫不復,馬上就要去那泰山底下的幽冥報到了,哪裡還能得到什麼陽光。只有天子,是無須那麼多顧忌的。

咦,你他媽的什麼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滿有道理的,劉邦點頭道,老子服了,當年亡秦的使者舉薦你去咸陽任職,倒也並非沒有眼光。

蕭何笑道,臣微末之能,豈敢望陛下項背,陛下請站在前殿上望北看。

劉邦看了蕭何一眼,疑惑地站在未央宮前殿上,朝北眺望,只見遠處渭河像一條緞帶蜿蜒流過北城牆。前殿地勢極高,下視宮闕,有一種站在高山之上,俯臨眾生的感覺。黃土高原上獵獵的風吹得北闕金馬門闕上的旗幟嘩嘩作響,在他面前,碧落間白雲飛馳,映照在渭水之上,陰晴不定,讓人炫目,有種說不出來的壯麗蕭索。我明白了,劉邦待在那裡,喃喃地說,老蕭你真會選地方。坐在這裡接見群臣,他們還沒走到殿門,就已經被這雄偉的氣勢嚇住了。從北闕進來,地勢是越來越高,到我坐的前殿,可是達到了頂點啊。這裡大概比渭河岸邊要高十幾丈罷。

陛下聖明,蕭何笑道,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無以重威啊!不讓吏民產生心理上的畏懼,那麼誰都敢犯上作亂了。陛下的江山還能坐得安穩嗎?

劉邦親暱地罵道,老蕭,你對老子還真是忠心耿耿。

幾十年過去,未央宮前面又新建築了北宮和桂宮,坐在未央宮前殿上,極目渭水的壯觀景象已經一去不返。再加上對過往歲月的恐懼,劉徹終於考慮到搬家。他徵集天下能工巧匠,出動少府全部庫存,花了九個月時間,在渭河西側建築了這座至為美輪美奐的建章宮。為了讓建章宮顯得比未央宮更加巍峨,為了重新真正體會先帝們俯視萬民的快樂,光是增高建章宮的地基,就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幾萬名刑徒和長安周圍縣邑的百姓,參加了這一過程。在如雷般夯土的呼聲中,這片地基終於變得比龍首山還高兩倍。為了可以坐著俯視未央宮,劉徹下令,所採用的建築格局既不坐北朝南,也不坐南朝北,而是將宮門開到東面,這樣,坐在建章宮的前殿上,就可以俯視未央宮的屋頂,城牆上「未央衛尉」的瓦當清晰可見。東門的鳳闕,高二十多丈,右邊的虎圈,關滿了各地獻上的奇禽異獸,左邊開鑿了大池,挖出來的泥土就填在前殿的下面。池面碧水一望無垠,號稱太液池,中央是漸台,比未央宮的漸台還高數倍,號稱神明台。他是準備在這台上迎接神仙到來的。唉,如果真的有神仙該多好。做皇帝的日子雖然風光,可是年華終要老去,富貴復能享受幾時?「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他喃喃地吟起十幾年前自己寫的詩,一時百感交集。

已經是春天了,駘蕩殿飄來了朵朵楊花。真應了這殿名,春光駘蕩。趙婕妤輕輕地說,陛下,剛才怎麼問弗陵那樣的話了?

什麼話。劉徹回過神來,問道。

鉤弋夫人道,就是問他想不想當皇帝啊?

哦,這個孩子很像我。我很喜歡他。劉徹道。

鉤弋夫人道,那麼陛下就乾脆下決心,立他為太子罷。

劉徹怔住了,這豈是你該管的事,你忘了自己的身分嗎?他的語氣中隱隱有一絲不快。繼而怒氣突然升騰,猛地一拍床榻,來人。郎中令急忙趨過來,恭敬地說,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鉤弋夫人嚇得臉色煞白,只要劉徹一聲令下,宮門邊肅立的執戟郎就會奔入,將她拖出去治罪。她趕忙跪伏,顫聲道,臣妾知罪,臣妾再也不敢了,望陛下看在弗陵份上,饒了臣妾這一回吧,她渾身顫抖,邊說邊把頭上的金簪玉珥摘下。她是何等懼怕面前這個老男人。在這世上,又有誰個不怕?太陽底下,他擁有無上的權威,他的特性就是冷酷兇殘。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是完全不懂得什麼叫做溫情?是的,雖然他偶爾也顯露一點溫情,比如對奉車都尉金日磾的頑童兒子那樣愛撫親暱,對逝去的李夫人那樣無休止地眷戀並賦詩追悼。不過,這僅僅是一種幻象,真正的溫情和他到底是絕緣的。她陪伴了他這麼久,非常清楚這老男人的自私。不管什麼時候,他只為自己考慮,世間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襯,都應該毫無討價還價地為他服務。一旦失去他的歡心,屠戮起來就決不手軟。幸好自己現在姿色未衰,他暫時還不忍下手。是不是帝王都這樣?也未必,他的老祖宗劉邦就不是如此,看他臨死前那樣眷戀著戚夫人就知道了。他能為戚夫人起舞高歌,涕淚闌干。但是自己,卻永遠沒有這樣的福分。

劉徹看了趙婕妤一眼,算了,起來罷。朕這回不跟你計較。趙婕妤戴好首飾,屈身爬起來。劉弗陵在旁邊也嚇呆了,依在她懷裡,窺視著劉徹,顯得很迷茫。劉徹還要說什麼,這時外面傳來一個聲音:水衡都尉江充求見。黃門令跑進來,雙膝跪下奏稟,他說有重要事情要稟告陛下。

哦,重要事情,劉徹自言自語道,——好罷,宣進來。

趙婕妤帶著劉弗陵退回到內廷。不一會兒,江充急匆匆走進來。啟奏陛下,他小聲道,東闕下有人跪伏上書,說是知道一個重大的謀反案件,要向陛下親稟。

劉徹本來還慵懶地臥著,他見任何官員都是這樣,除了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他必須按照禮節起立之外,對於親信內臣他是完全不講究的。現在他突然彈了起來,道,什麼?又是誰敢如此大膽,快宣進來。

江充答應一聲,爬起來,疾走了出去。年老的皇帝這時被喚起了精神,還有熱血。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變得越來越恐懼。他多麼希望能永為這人世的帝王,但是每當看到那四十歲的太子,就不由得自憐自歎,你確是老了,你看看,你的繼承人都到不惑之年了。你的嫡長孫也有二十歲,甚至連他也有了兒子。接著他又憤懣,他覺得那四十歲的太子一定在暗怨他:你為什麼還不死,我等待即位真是度日如年。他覺得,按照人之常理,太子的確是會這樣抱怨的。所以當前幾年他偶染小恙,一個宦官告訴他,太子不但不悲傷,還暗暗高興呢。他立刻就勃然大怒,想招使者去繫捕太子。幸好在下令之前,又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先派人去伺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