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計聊伏竄 寂寞感深情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一個多月後,便到了新年。劉胥和劉霸在冬至日之前就去了長安,參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還沒回來。小武還只能躲在廣陵王宮裡,不敢出去,生怕被廣陵國相和內史屬吏發現繫捕。他和郭破胡幾個天天在院子裡練武習劍,劉麗都也時常來,和他們一起戲耍玩鬧。沒有劉胥在,大家都覺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客舍,靠近廣陵國的少府官署,對面的院子住著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隔著圍牆看去,那老頭天天坐在一株車蓋般的大樟樹下看書。有一天,小武很奇怪地問劉麗都,這個人是誰啊?劉麗都說,這是我小時候的老師呢,到底叫什麼名字我都不知道,父王稱他為蓋公,大概姓蓋罷,說是從齊魯請來的大儒,教過我《論語》、《孝經》。這個院子是太史官署,父王一直讓他做主管令長,他也樂此不疲,每天只是讀書,頗為自得。

小武道,麗都,你介紹我進去拜訪一下罷,這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應該很有些本事的。

劉麗都道,大家都這麼說,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別是醫術精良。父王曾想請他當太醫長,只是他不肯。父王如果身體有恙,都會請他療治。他來廣陵國有十多年了,既然你感興趣,那我們就拜見拜見罷。說著,劉麗都推開門。

一個僕役看見了,趕快跑過來匍匐施禮,翁主光臨,實在有幸。另外幾個僕役馬上搬來幾張精緻的枰席,鋪放在院子裡。但是蓋公仍然沒抬頭,他坐在那株大樟樹下,面前的几案上堆著一堆竹簡,手中也把著一編,口中唸唸有詞:「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壹。《詩》雲,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從容有章——」

劉麗都過去施禮,蓋師父,不會這麼認真罷?連徒兒來了也不停一下。

蓋公的眼睛這才離開了竹簡,哼道,除了一年八個節日,什麼時候能見著你的影子。這會倒把老師二字叫得如此親熱了。

劉麗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行了個禮,抬起頭來,笑道,老師還是那麼小心眼。聖人說,男女授受不親,我都長這麼大了,當然要避嫌啦。老師在唸什麼啊,這次我帶了個朋友來,跟你切磋一下怎麼樣?

小武趕忙跪下稽首,山野鄙人沈武,參見蓋公,希望能不吝賜教。

蓋公放下竹簡,也謙遜地還了個禮,沈君不必客氣。聽近侍說,廣陵王府來了一位客人,擅長斷案,莫非就是你麼。

劉麗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我專程從豫章請來的,不過,你不可以到處亂說的。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公孫賀,現在只好躲藏在宮裡一陣。若是被相國和內史知道了,我們不但保不住他,恐怕還要受牽連呢。

蓋公哦了一聲,得罪了丞相?一個小小的孩子,怎麼可能得罪丞相的。看來沈君的確才能不凡,方能讓丞相如此鄭重其事。

小武道,豈敢。唉,對於丞相來講,晚輩只不過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哪裡會有什麼真正的才能,達到得罪他的地步——剛才聽蓋公誦讀《緇衣》,真是三生有幸,晚輩對儒術也很有興趣,只是鄙縣狹小,簡書難得。剛才翁主說蓋公家在齊魯,這篇《緇衣》,晚輩的老師李順先生也曾教過晚輩,字句卻有部分和蓋公剛才所頌的有差異,可能晚輩接觸的是斷章殘片,多有闕誤的緣故罷。

蓋公眼裡射出一縷光芒,他直起了身子,興奮地說,先生果不簡單,能知道我讀的是《緇衣》篇。說來慚愧,這篇《緇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種寫本,每種都有些字句不一樣,有些字誰對誰錯,我還真是難以判斷。先生既然聽出我唸誦的和你所讀的不同,敢問是哪些句子?

小武道,豈敢,蓋公客氣了。晚輩當年所讀大多是律令,偶爾讀一些儒書,都是師父業餘傳授,晚輩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從哪裡搜羅來的斷章殘片,很多並不懂,只是胡亂記在肚裡。剛才聽蓋公唸「子曰:苟有車,必見其軾;苟有衣,必見其敝」這句,這個「軾」字,晚輩記得當年師父傳授的本子是個「歇」字。晚生不知所以,敢問是什麼緣故呢?

蓋公一愣,隨即拍了拍大腿,喜道,這句話我一直有疑問,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誤字,只是一直不知誤在哪裡。因為我的三種本子,都是齊地的經師傳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讀的楚本。這句話後面的句子是「人苟或言之,必聞其聲;苟或行之,必見其成。《葛覃》曰,服之無懌」,都是說一件事情有了開頭,必能看到它的結果。「苟有衣,必見其敝」也是這個意思,只有「苟有車,必見其軾」實在莫名其妙,有車能看見車軾,這算什麼心得?孔子斷斷不會說出這樣沒水平的話,更不可能鄭重其事將其書之於竹帛了。如果是「歇」,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車也一定可以看見它的銷歇衰敗。妙啊,真妙!一個字解了我多年的疑惑。先生一定還知道不少異文,我們要好好談談。老夫這就叫人備下酒菜,趁這新年閒暇痛飲幾杯。先生你看如何。

劉麗都拍掌道,好啊好啊。沒想到蓋公平時一本正經,這會卻笑逐顏開了,當真難得。今日武哥哥在這,我們不醉無歸。

小武看著劉麗都,笑道,怎麼翁主今天像個小孩了,當時在青雲里射殺丞相府三掾吏,又在斷腸崖將公孫昌及其部下射入大王潭,那一幕,使我至今想起來都心悸。哎,這會真像是換了個人。

劉麗都嗔道,那要看和什麼人在一起了。換了那個趙何齊,我就變得老成多了。她做了個鬼臉,笑道,也兇狠多了。

她一提到趙何齊,小武心裡就難受了一下,暗想,那個奸人如此嫉恨我,總有一天會報復的。唉,看來這天下到處都是陰險小人,廣陵也不例外。幸好有美貌的翁主做伴,否則來此真會懊悔欲死。他殊沒料到趙何齊恨得想割下他的首級當尿壺,否則他更要憂懼得輾轉不寐了。這時他強笑道,趙何齊家世顯赫,也很配你的嘛。他的語調中充滿了醋意,而且話音有些顫抖,他很想把這句話用從容的語氣說出來,可是一出口,怎麼聽都透著一股緊張,而且酸氣撲鼻。不過,以前他連這樣的說笑都不敢,他很怕,好像這樣的話一出口,那趙何齊就真的會將眼前這麗人奪了去似的。

劉麗都撇撇嘴,你想我嫁給他麼?你想的話,我就嫁——武哥哥的話我句句聽。

蓋公笑道,你這小妮子,現在竟然有你肯聽從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讓翁主這麼心服口服,你不知道她在這裡有多霸道。

聽了這話,小武胸中一陣欣喜,兼著心神蕩漾。他暗歎道,這個麗人畢竟還是喜歡自己的。當然,如果不喜歡,又何必跟自己那樣纏綿呢?而且那纏綿看來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發生在肥牛亭那樣簡陋的地方,真是感慨。只恨自己身分卑微,又是個逃犯,真要娶她為妻那是千難萬難了。何況這王族一家時時想著謀反大業,憑他們的實力,謀反不能,滅族有份。他日終究逃不過陪他們同死。唉,真希望這世間有神仙之術,能被我學了來,偷偷帶了她乘風而去。但這也只能是幻想罷了。他腦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沒有個匡俗仙人會乘鶴飛來飛去呢——他鎮鎮心神,掩飾自己的喜歡,對蓋公說,丈人謬獎,臣不過和翁主共患難了一回,可能翁主覺得特別可靠罷。好了,不說這些,飲酒。

三個人舉杯痛飲,這時門口傳過一個嬌弱的聲音,什麼喜事啊,竟然喝酒慶祝?幸好是在王宮裡,要在外面,這樣無故群居飲酒,還不馬上被官吏捕了去。

大家一起往門口望去,一個三十來歲的美麗女子正裊裊婷婷地走來,另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小侍從,一個抱著一架瑟,一個抱著一架箏,跟在她後面。這個美麗女子就是劉胥的寵妃左修。本來劉胥是一刻離不開她的,可是這次去長安,她正巧生病,時間等不及,劉胥只好帶著另外兩個侍妾先走了。

原來是左姬啊?劉麗都笑著說,看來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趕忙稽首,大聲道,下臣沈武,參見廣陵王妃。

左修道,別叫我王妃了,叫我左姬罷。我覺得「姬」這個詞很美,每當聽別人這樣叫我,我就會想,自己並不老,還依舊年輕呢。

蓋公呵呵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云:雖有姬姜,無棄憔悴。可見「姬」是美妙的代名詞。況且,和老夫比,左姬還年輕得很呢。怎麼了,最近貴體如何?上次我給你開的那方子,可是每天煎來吃了?

左姬道,當然好多了,蓋公醫術神奇,誰人不知?只是堅決不肯出任太醫令,實在太可惜了。要是在長安未央宮任職,恐怕要當八百石的官呢。

蓋公虎起臉,一本正經地道,左姬這句話就錯了,以老夫的儒學修養,只消到金馬門一上書,立刻至少會拜為太中大夫那樣二千石的高官,八百石算什麼?

呵呵,師父還是這麼自信,不肯伏輸。劉麗都忍俊不禁。

小武心裡也暗笑,這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看上去氣定神閒,利祿不侵,骨子裡卻這麼好勝,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小看了蓋公。我認錯,成了吧?當初我有諾言,一旦疾愈,就要為蓋公奏上幾曲以為答謝的。今天我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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