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豈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營

廣陵國廣陵縣,廣陵王宮的日華殿,燈光黯淡,殿外雨聲淅淅瀝瀝,劉胥煩躁地在殿中走來走去。他的女兒劉麗都有點不高興地說,父王不要走來走去了,轉得我心都煩了。

劉胥陰沉著臉,你還說,都是你請來的什麼俠客,還吹噓是什麼京輔大俠,曾傾倒京城的名公巨卿。他帶去我的幾十個精銳侍衛,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漢家官吏手裡,他們經不起拷掠,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劉麗都道,剛才不是接到衛益壽的書信了嗎?我們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殺。朱安世既然號稱大俠,一定不會洩漏我們的秘密。大俠一向是輕生死、重然諾的,不然他活著豈非恥辱?當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一向以任俠聞名天下,郡國豪俠都慕名去拜訪。後來因為他配合太守減宣,出賣投奔他的亡命盜賊,天下游俠都為之不齒,整個河南郡的游俠也自覺臉上無光。他們曾歃血相約,要手刃他,以湔洗全郡羞恥。他最後只有上書司馬門,請求遷徙到隴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朱安世不會不引以為戒,我相信他不會不惜自身聲名。

行了行了,劉胥惱怒地說,就算你請的那個大俠嘴巴嚴,又有什麼用?養條狗嘴巴還嚴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請的是能幹之人,可是朱安世連高辟兵那個飯桶都對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公主在長安花那麼一番力氣,故意把那頭肥豬送到豫章縣。唉,現在一事無成。可憐我苦心經營培養出來的侍衛,一下子全部魂散他鄉。

劉麗都也有點煩躁,她不停地捻著垂下來的秀髮,道,父王你現在抱怨也沒有用,長安未必知道這事和我們有關。再說朱安世哪至於那麼沒用,據說他當時很順利地擒獲了高辟兵和公孫都,那個懦弱的縣令王德更是嚇得半死,不過誰知道半地裡殺出一個叫什麼沈武的獄吏,居然行縣令事,不顧一切下令射殺了高辟兵。後來朱安世聯繫的五六百梅嶺群盜來救他,那個死獄吏沈武竟然矯天子詔書,徵召郡兵將他們全部殲滅。誰能料想,平淡無奇的獄吏中竟然有這麼一個不要命的,這我也死活想不到。

劉胥目中射出陰沉的光,打聽一下這個沈武是什麼來歷。我苦心孤詣的計劃,就被這豎子給壞了。可以考慮派出刺客去將他解決掉。

劉麗都笑道,父王你是不是嚇糊塗了,這時候派人去刺殺他,不是明擺著我們把自己供出來了嗎?她頓了頓,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我再去一趟,我倒還真想看看這個人長什麼樣子,難道有三頭六臂不成?

劉胥看著他美貌的女兒,點點頭,歎道,任何男子見到我的女兒,都不會不動心的。

劉麗都笑道,父王休要取笑——不過這世上還沒有哪個男子值得我去勾引。那幫所謂俠客,自以為見多識廣,見了我還不是一幅神魂顛倒的醜態。至如那個朱安世,還名震三輔呢,一樣過不了關——這個叫沈武的,據說乃是亭長出身,每日裡幹的是送往迎來的僕役雜務,想來也只是個鄉下小子。難道見到了女兒,還能比朱安世更沉穩嗎?

劉胥有點心不在焉,好好,你去吧去吧。

劉麗都帶點撒嬌的腔調,抱怨道,父王真是沒出息,碰到這點小挫折就垂頭喪氣的。這可不像我心中偉大的父王。我記得小時候,看見父王在獸圈裡,和猛虎搏鬥,只持一柄拍髀的短刀,就將猛虎刺倒,真是威猛之極。父王還招來國中力士,比賽舉鼎,那些個力士大多徒有虛名,一個個在父王面前敗下陣來。那時候的父王,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神。沒想到時間才過去十多年,現在父王還不到四十歲,怎麼就豪氣盡失了呢。

別說這些了。劉胥有點微怒起來,力士有什麼用,如果不是我愛好田獵和舉鼎,招致力士,皇上怎會對我不滿,只封給我一個小小的廣陵,總共才五六個縣。再說要不是你的慫恿,我哪裡會幹這些犯上作亂的事,鬧得天天提心吊膽的。

劉麗都掃了她父親一眼,目光中有些輕蔑,語氣卻緩和了下來,父王不要憂慮啦。天下的事就是這樣,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我也是為父王著想,一輩子屈居在狹小的廣陵,該是何等的鬱悶!父王不是老說長安怎麼好嗎,女兒也想從廣陵國翁主晉陞為大漢朝公主,去三輔見見世面。唉,自從母親不在了,我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歡樂。

她抑鬱地站起身來,往外面走去,她的背影修長窈窕,走動時滿是婀娜的風姿。外面的雨已經小了很多,日華殿的台階下,是一個無垠的湖,湖面上荷花已經頗為凋殘,十分蕭瑟。大殿的西邊立著高大的闕樓,凌空架著條長長的複道,橫穿過假山和湖泊,延伸到北面的永信宮。劉麗都凝立在那裡,好一會兒,歎了口氣,提起裙子,回頭對劉胥說,父王,我上複道,到永信宮去看看。

永信宮是她母親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提起這,劉胥心裡也很鬱鬱,那畢竟曾是他深愛的王后。他還沒回答,聽得大殿下面有人匆匆走入,叫道,啟稟大王,有使者來拜見大王,說是來自彭城楚王宮。劉麗都停住了腳步,暗想,楚王派人來幹什麼?她折回大殿,看見劉胥很興奮地吩咐,快,趕快吩咐宮門令,安排使者在顯陽殿等候,寡人馬上過去。

劉麗都奇怪地說,父王聽到楚王派使者來,怎麼如此高興?楚王和我們並沒有很親近的血緣關係。上次燕王的使者來,父王也只是淡淡的。

劉胥滿面春風,我的寶貝女兒,這你就不知道了。前年正月我在長安的時候,和楚王一起去終南山打獵,他的箭法很差,當時一頭野豬向他撲去,他連射了兩箭都落空。眼看野豬就跳到他車上,他嚇得嚎叫。幸好我在旁邊,一矛刺中野豬的眼睛,將牠刺落車下。從那以後,他就跟我情同手足。他壓低了聲音,楚王還私下告訴我,說他已經覺察皇上不喜歡太子。如果另立太子,按照歲數排,應該是我同產哥哥,也就是你的親伯父燕王劉旦。但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一向不喜歡你伯父,嫌他權力慾太重,前年還大發脾氣,斬了他的使者,削了他好幾個縣的封地,並敕令他連續三年不得朝請。那麼按順序,下人選應當是我了。他還說,如果天下有變,可以立即發全楚甲士,幫我奪取皇位。現在他派使者來,我怎麼能不高興呢?

劉麗都哦了一聲,這樣的話,我倒也要見見這個使者了,看到底是什麼人,楚王不會派一般的人來罷?

劉胥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就去顯陽殿看看。

父女兩個歡快地走出日華殿,邁上西邊的闕樓,沿著複道,向顯陽殿走去。

那使者正坐在几案後面,一邊飲茶,一邊若有所思,好像在思考著什麼。他年齡大概二十多歲,眉目倒也端正,臉色微黑,線條和緩,身上穿著很精緻華麗,眉目之間卻有一種掩飾不了的市儈氣息。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滿臉堆笑,突然嘴巴張開了,臉上的肌肉凝固在那裡,顯得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愚蠢。

劉胥一見到他,笑逐顏開,聽說楚王兄弟派來了使者,寡人匆匆趕過來,沒想到是趙先生親自來了。寡人實在感到榮幸,楚王兄弟還好罷。

那個男子呆了半晌,這才驚醒過來,趕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禮,臣趙何齊叩見大王,祝大王玉體安康。也祝王后玉體安康。

劉胥笑著說,趙先生何必多禮。麗都,這位是楚王王后的同產弟弟趙何齊先生,趙先生的家族原先是定陶縣的商賈,富可敵國。我兄弟雖然貴為楚王,可是要論家產財物,只怕還不及他家的一半呢。他俯身扶起趙何齊,這是我的女兒麗都,哪裡是什麼王后。趙先生是否太過恭謹,問也不問就脫口而出了。

趙何齊臉上顯出驚喜的神色,原來是翁主,大王赦罪,臣罪該萬死,竟然張嘴就胡說。臣看見翁主如此花容月貌,驚為天人,心想,只有大王的英睿神武,才有資格獲得這樣天仙般的女子作王后,沒想是翁主,真是罪該萬死。不過我想既然翁主如此丰姿超逸,那麼王后也自然不會差的。

劉麗都雖然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顛倒眾生,各種諛詞也聽得耳朵起繭,不過尋常情況下,倒從沒感到厭倦。這會聽到趙何齊誇他,心裡也甜滋滋的,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父王,你說這位趙先生是商賈人家,怎麼還這麼擅長咬文嚼字,華麗的詞句一套一套的。

劉胥笑道,難得的就是,趙先生雖然出身商賈,可是卻從齊國聘請了好幾個碩學通儒,恭敬奉養,以請教《詩》、《禮》和《論語》,要論學問,恐怕你也只能望他項背呢。

趙何齊謙虛道,大王過獎了,我也就是認得幾個字而已,不至於算錯帳,哪裡敢說懂得高深的儒家經典啊。翁主自小有德高辭贍的保傅相伴,大王宮中又盡多滿腹經綸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學問,我一輩子不吃飯不睡覺,懸樑刺股,也是學不來的。他說著,一雙眼睛獃獃的,不住地在劉麗都光滑潔膩的臉蛋和脖子周圍打轉。

劉胥笑道,趙先生別寵壞了他,請堂上坐。他轉頭對劉麗都說,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長老,和你弟弟,並且吩咐食官、樂工,晡時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的客使。

劉麗都答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心裡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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