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傖夫任都尉 群盜集江汀

高辟兵自從京城下放到豫章郡做都尉以來,一直就很懊惱,他沒想到會發放到江南來當這個鳥官。他這輩子從沒有帶過兵,也沒有實際的基層吏治經驗,只不過由於家族的蔭庇才得以封侯。雖然他從小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論語》、《孝經》都背得爛熟,可那都是被動的,他自身並沒有興趣。長大以後,他對官宦子弟爭著當侍郎、郎中這樣的官職也照樣毫無興趣。可是大漢的規矩,有多少大吏不是出身於郎官這種宮廷侍從之臣的?當然,也有另外一條路,那是從最基層的小吏幹起,經過多年的辛苦,累積功勞陞遷,多次考核為優等,就可以被朝廷任命試守「劇郡」。如果仍是合格,就有可能當上京兆尹,一直升到九卿,再升到御史大夫,最後封侯拜相。可是高辟兵從出生起就沒有這興致。他現在還不到三十歲,可是體態肥碩臃腫,平生唯一的愛好就是下廚房。他對一些高尚的事物,比如當官發財完全漫不經心,可是對吃喝這套卻興致盎然,有時他還會引用《論語》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來為自己辯護。既然大漢的詔書都喜歡引經據典,來證明自己的正確,他為什麼不可以呢?他可以一整天在廚房裡鼓搗吃的喝的,家裡的廚子都被他趕跑了,就這樣,他把自己養得豐滿白嫩。但同時,也引起了他同母異父的姐姐史次倩的無比蔑視。

史次倩在十六歲那年嫁給皇太子劉據,被封為「良娣」。本來也不是太子的正妃,可是因為她第二年就生了兒子,皇帝十分高興,特意御臨太子居住的明光宮探視初生的孫兒,並親自賜名為劉進。那自然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日漸進步,明擺著,將來皇位終究會傳給他。母因子貴,這史次倩立刻就被扶正,當上了太子正妃。她的家族也立刻興旺發達起來了。一下子有四、五個兄弟得到蔭庇,當上了郎官侍從。他們的名字一古腦登錄在郎中令掌管的皇族名冊上,可以自由出入未央宮和長樂宮。

這高辟兵是史次倩母親和前夫的兒子。他們的母親名叫細兒,年輕時很漂亮明麗,家住長陵,早早就被長陵的高氏看上了。高氏是以前從齊國遷來的大族,家資巨萬。他們派人來求親,細兒家是絕對不會拒絕的。雖然細兒家本身也算是富室,可是相比高氏,究竟是小巫見大巫。就這樣,高氏娶得了美女,細兒傍得了巨室,皆大歡喜,雙方都算得心滿意足了。

細兒出嫁後也時常回家,她和母親相處特別融洽。有一天她又在娘家,母女兩個商量一起去逛長安城。在長安的廚城門外,看到一個乞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城牆腳下曬太陽。時值春日,韶光駘蕩,空氣裡都帶著芬芳的氣息。那個乞丐的頭頂上,青色的細柳如線,不時地拂著他蓬亂而髒的頭髮,他也一直埋頭專心致志地捉著虱子。細兒經過他面前,丟過幾枚五銖的銅錢,聲調沉悶地落在他的木碗裡。那乞丐好像被吵醒了好夢,猛的抬起頭,一瞥之下,眼睛突然發直了。這個滿面皺紋的老翁,嘴巴張得老大,良久都沒有閉攏。細兒心裡暗暗好笑,難道自己是這般的美貌,連這麼個乞丐都魂不守舍,乃至生起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良好心情麼?一般的乞丐由於生活的折磨,關注女人的那根神經幾乎都麻木不仁了。細兒這時忍不住笑出聲來,對母親說,阿母,你看這個乞丐好生奇怪,竟然對我目不轉睛呢?該不是也被女兒給迷住了罷。她母親看了看那乞丐,也得意地笑了,我們田家的細兒,自小就名揚三輔,五陵的富家少年哪個不神魂顛倒,何況一個乞丐呢!

那乞丐聽見這母女倆在車上的對答,也嘎嘎地笑了,他張開缺了齒的大嘴道,這位姑娘雖然美艷動人,可是也未必能讓老夫驚艷罷。老夫雖然潦倒,年輕時倒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就算我近年天天坐在這門前,來來往往的婦人好女也不知見過多少。長安是天子的行在所,大漢的巨都,天下郡國的美女都往這裡雲集,老夫看了都很漠然。你這位姑娘之所以讓我失態,自然不是這個原因了。

哦,細兒驚訝這老乞丐用詞竟然很文雅,不覺莞爾道,想不到這位老丈竟然有別的原因,那麼快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

嗯,那老乞丐撣了撣前襟,目光向著遠處那如緞帶一般的渭水,似乎流露出一縷哀傷,道,金庭玉砌,老夫當年也不是沒踏過的。只可惜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只算得了別人的成敗,卻算不了自己的命運。

細兒轉首向母親道,這位老丈好大的口氣,開口閉口就是老夫,倒好像是卿大夫出身一般。看他這邋遢猥瑣的樣子,可有半點像富貴過的。

母親倒嚴肅了起來,你這孩子可知道什麼?富貴榮華隨運而化,一向沒有萬世享用的道理。她指著那城門說,即便這廚城門內的西市,有多少王侯將相在那裡引頸受戮的?你且聽他講些什麼。說著,她已經下了車,對那乞丐說,我的小女無知,請先生不要見怪,明示端的。

老乞丐微微露出喜色,你這位老媼倒是個明白人。實不相瞞,老夫乃河南郡人,自小拜滎陽留長卿為師,學習相術。後來遊學梁國,得到梁孝王的寵幸,留我在宮中,贈給我高爵。再後來梁孝王因為謀發端倪事發,憂慮而死,我們這幫王宮的人也牽連得罪,我被判輸入中都官為鬼薪刑徒,三年刑滿以後,因為腿在服刑期間受傷,無處可去,想依附豪門,做點小職事混碗飯吃,卻因為在王國任過職務,按照朝廷的《左官律》,在京城倍受歧視。後來腿傷加重,成了個瘸子,只好在這廚城門外乞討為生了。剛才見到你女兒,的確讓我眼睛一亮。不過我不是驚呆於她的美麗,而是指她的相貌,豐頤寬額,實在有大貴之徵,貴不可言。我年少的時候,遍閱相書,悉心鑽研,如果這次我看錯了,那就不是我的錯,而是這世間的相書都是垃圾,應該全部燒掉了。

細兒的母親疑惑道,先生所言實在讓人驚異,既然令師留長卿以相人有奇驗而名滿天下,我也不得不信。只是她所嫁的長陵高氏,固然早先是齊地的豪族。然近幾十年來,也沒有做官至二千石以上的,所謂貴不可言,恐怕難以指盼罷。

老乞丐笑了笑,我還指望田媼當上皇親,到時能依附以度殘生,怎麼可能只滿足於那區區二千石。我敢擔保,不到二十年,你女兒一定會當上皇帝的岳母,她生的女兒一定是貴不可言。

細兒的母親滿心歡喜,給了那乞丐一千錢,這次母女倆的長安之遊非常舒心。過了一年,細兒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高辟兵。她滿心指望下次再生個女兒,以應上那乞丐的預測,卻沒料到,再過得一年,她丈夫卻因病一命嗚呼了。細兒回家時怨恨道,母親你貪圖富貴,將我嫁給高氏,沒想到是個病鬼。你還相信那乞丐的昏話,說我將來生個女兒,一定會當皇后。這簡直太莫名其妙了。現在不但沒有富貴,卻落得做了寡婦的悲慘下場,都怪你們沒有眼光。

看到女兒的悲傷痛苦,細兒的母親也有點悔恨,恰巧灞陵的大族子弟史步昌有一天浪遊長陵,偶然碰見了細兒,垂涎她的美貌,再打聽到她新近死了丈夫,心裡好不歡喜,立即下聘禮,將細兒娶去做了小妾。細兒過去不兩年,果然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叫史曼倩,小女兒叫史次倩,都長得很標緻,特別是那次倩,十五歲的時候已經美貌異常,比她母親細兒當年尤其風光,艷名甚至傳到皇太子的東宮去了。皇太子派人來史家納聘,娶了回宮,封為良娣,地位僅次於皇帝給他立的正妃。細兒這才想起那乞丐的話,十分感激,派人去廚城門找他,想帶回家終生奉養,卻聽說早已在一個冬天凍死了,心裡嗟歎不已。

次倩嫁給皇太子後,肚子倒也爭氣,次年就生下了皇太孫劉進,這時皇太子劉據把史氏的很多族人都招進太子宮,封為郎官。可惜次倩只有姐姐,同產中沒有男性,未免感到遺憾。細兒這時突然想起當年和前夫生的兒子高辟兵,於是請求太子把高辟兵招進宮,拜為郎官或者侍郎。可是高辟兵卻很不成器。細兒一怒之下,請女兒次倩遊說皇太子,將高辟兵發到下面的郡縣去做個實際管事的官職,以便積勞陞遷。這時鄂邑蓋公主比較討皇帝喜歡,她暗暗諷勸丞相和御史大夫,薦舉高辟兵為豫章郡都尉,掌管豫章郡四萬張強弩。

次倩聽到這個任命,有點迷惑不解,這個同母異父的飯桶哥哥怎麼有能力任那麼重要的官職,甚至連皇太子也非常奇怪,因為他和鄂邑蓋公主不是同產親姐弟,一直是面和心不和,她為什麼會這麼賣力地安排自己的親戚呢?

高辟兵來了豫章郡,還是老樣子,幾乎沒辦過公事。每日仍是下廚做飯,吃飽喝足了,就躺在庭院的大樟樹下睡覺。丞屬掾吏們很著急,集體去拜見他,希望他能經常去官署坐曹處理政務。高辟兵光著個膀子,樂呵呵地說,諸君不知道,我這是「無為而治」啊。他臉上和胸脯上的肥肉不時地上下顫動,晶亮的汗水在肉的褶皺間閃爍遊走,哎,你們豫章怎麼會這麼熱的?他岔開話題了。

掾吏們陪笑道,的確如此,豫章郡地處江南,城裡又有贛水流過,又濕又熱。我們這些下級官員都是本地人,習慣了炎熱。真羨慕大人從長安帝都來的。長安是非常的爽塏罷?

那是,高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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