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陳湯

【一】

河西真是一個開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方。

從金城郡的令居縣,途經張掖一直到玉門,左邊都是白雪皚皚的高山,高得單調,高得讓人絕望,右邊則是青色一望無垠的草地,草地倚靠小丘的地方,隔十里左右就有漢朝士卒的亭鄣。那些士卒扛著戟,在相鄰兩處的亭鄣間不停地游弋,看見我們這些行人,有時也笑著打打招呼,非常親熱。有時還能看見他們徼巡換崗的儀式,心中霎時會感到一陣肅穆。雖然正是七月,長安炎熱得要燒起來的季節,走在這條走廊上,卻不無寒意。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河西,我只恨自己來得太晚。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長安汲汲鑽營,希望能陞遷到一個二千石的官位。我以為一切都唾手可得,大漢朝廷所要求的才能,我無不具備。我的文章寫得可以讓蘭台和石渠閣的那幫儒生們羞愧不語,我在《論語》、《穀梁》兩種經書上的精湛功底連朝中的博士也要俯首稱臣,雖然他們不好意思這麼做。我的射術和超邁亭樓的矯健也不會差於期門和羽林的任何一個健兒。而我所求的不過是個小小的郎中身份,可到頭來我卻兩次差點丟了性命,最後只能靠著當陳遂的門客為生。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他們說我品節有虧,絕不可能再將我列入擢拔的範圍。難道我的父親死了,我就不難過嗎?我很想回山東服喪,可是如果人死了真的有靈魂,父親看見我仍舊是個布衣,會不會在地府也不安寧。他們就知道把「孝」字掛在嘴邊,卻不知道一個窮賤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孝」字的。

既然長安對我來說已經喪失了希望,我只有來西域碰碰運氣。

父親是個沒用的人,還是個瘸子,我看不起他,很小的時候便是如此。記得有一天,我剛從縣學回家,看見他跛著一條腿,吃力地推著鹿車前進。鹿車上豎著一根木柱,上面叮叮噹噹掛著一些破舊的剪刀和刀鞘。他沿街挨戶地叫著:「磨剪刀啊!磨刀劍啊!修理刀鞘!」看見我朝他走來,滿臉髒亂的鬍鬚頓時被笑容移動了位置,黑皴皴的額頭也似乎有了光彩。他駐住鹿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布包,打開布包,裡面是十幾粒同樣皺巴巴的棗子。他把棗子塞給我,討好地笑道:「拿著,回家告訴你阿媼,不要準備我的吃食了。剛才一戶僱主請我吃棗子,我已經吃飽了。我再覓兩件活就回去。」

那時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我不把自己的辛苦生活怪罪到他頭上了。那也許不是他的錯。可憐之人未必可恨。

每日回到家,母親必然在破舊的院子裡吃力地搓洗著一大盆衣服。她洗的衣服也是里中有名的乾淨,她還經常對僱主的衣服式樣花紋品頭論足,甚至談得出有關各種衣服式樣背後的種種故事,她的談吐也出奇的溫雅。所以不但我們窮人居住的富貴里,就連附近有錢人居多的樂壽里、孝義里都有人來請她洗衣服。她自己剪裁的衣服也相當漂亮,但窮人家一年也未必能做幾件衣服,靠幫人剪裁衣服為生是不實際的。我現在能記起的有關母親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瘦小的身軀坐在碩大的木盆邊的樣子,見了我進門,滿面都是溫和的笑容,她快速擦乾淨手掌,就去廚房為我準備食物。雖然家境困窘,我卻沒有挨過什麼餓,所以最後我竟長成了這麼壯大的一個人。母親照顧我的衣食,教我誦書屬文。有時我想起這麼熟悉的一個人竟已永遠離開了我,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等我從監獄裡放出來時,母親的頭和身軀已經分離了,她的身軀愈發瘦小,蜷曲著躺著,好像一個傾側在地的小小皮囊,囊口張開著,顯出暗紅的顏色。頭漠然地躺在身軀的一側,讓人看不出來兩者曾經是那麼相濡以沫的關係。我跪在地上,抱著她白髮蒼蒼的頭,嚎啕痛哭。她的眼睛閉合著,永遠不會再瞧我一眼。關於「孝」,我有時覺得很可笑。可是天知道,我覺得可笑的僅僅是「孝」的這個名目,這個該死的名目之下不知靠了多少虛偽得讓人髮指的儀式支撐著,而我和母親之間的感情是不需要任何儀式來支撐的,我羞於給我對母親的感情冠上一個「孝」的名目。

「阿翁,你恨不恨你的兒子,是我害死了母親,害死了和你朝夕相伴的妻子。」我哽咽著對父親說。

父親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他不是個懂得禮節的人,也並不講究清潔,後來我母親將他改造過來了。當他推著鹿車四處吆喝「磨剪刀」的時候,遇見僱主,他也會鞠躬如也地施禮。他的腿腳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時候那種侷促的樣子簡直像一隻受傷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後反倒沒有人笑他。

母親死了,他被母親苦心塑造出來的禮節頓時轟然瓦解。

「阿翁不恨你。阿翁怎麼會恨他自己的兒子,因為有了你,阿翁才感到和你阿媼是真真切切在這世上生活過。否則阿翁會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他說。我沒想到他的語言竟然這樣好。

我的眼淚撲簌簌滴了下來,泣道:「可是如果沒有我,母親還會在你身邊,你的夢永遠不會醒。」

他看了看我,蜷著腰一瘸一拐的走到我身前,蹲下,粗糙的大手摸向我的臉頰。他把我的眼淚擦掉,笑道:「湯兒,你這傻孩子,這世上永遠不可能有做不完的夢。阿翁我相信你阿媼的選擇,你好好好奮發,一定會功成名就。你不會讓你的阿媼失望,你阿媼也絕不會白死。」

我抱住父親嚎啕大哭了起來,自從我長大成人,就從沒有當時那麼頻繁地哭過,我實在受不了了。

「你阿翁沒本事,沒錢資助你去長安求官。你阿媼……嗚嗚,我真想代替她死。」他開始還心平氣和地說著,突然也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們父子倆不知道相擁而泣了多長時間,眼淚都哭乾了。最後父親說:「拿著你阿媼留給你的錢,去長安罷,阿翁我會在這間屋子裡一直等著你掛著銀印回來。」

【二】

然而長安並不是天堂,如果硬說它是,那也只是王侯將相們的天堂。

我只能躲在一側窺視。

萭章是個講義氣重然諾的人,我相信他因著張侯的囑託,會盡一切努力達到照顧我的使命。可我發現他對我總是禮貌大於親熱。難道我這麼不值得信任嗎?也許有別的原因罷。萭章靠鬥雞為生,也偶爾幹些椎埋掘墓的勾當,但他們這種人,對於各種虛偽的道德卻比朝廷的士大夫們還要看重。在正確和錯誤的判斷上,當他聽到官吏和流氓無賴之間格鬥的故事時,他並不因為自己是一個流氓無賴而站在流氓無賴一邊,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許正因為這點,張侯這樣的列侯大吏才會和他惺惺相惜罷。他大概聽說外面已經風傳我告發母親以求自保的事了。遙遠的瑕丘縣發生的事,竟然這麼快能在長安流傳。而且是針對我這麼一個渺小得像灰塵的人物,大概只有王翁季這樣的人才做得出來。

對於樂縈,我一直充滿歉疚。也許我的靈魂真的很骯髒,不配生活在道德高尚的大漢。我對樂縈說不上有多喜歡的感覺,當然也算不上討厭。和她交歡,是一種享受,可是沒有了,我也不會有多魂牽夢繞。也許我對樂縈施於我的情感一直虛與委蛇的原因,在於她父親是個有名望的鄉嗇夫,他擁有的錢財能滿足我去長安求官的夢想罷。

對做官的渴望,我的確比對女人的渴望大。這不能怪我,在大漢天下,一個人要實現自己留名青史的夢想,除了做官,除了做足夠大的官,還能有什麼呢?

何況我可憐的母親以她一腔鮮血對我進行了最後的幫助。

我在萭章家住了將近一年,這期間我發現了一些微妙的事情。

萭欣愛上了我。

在遇見倚蘇之前,我對自己一直有個錯覺,我以為自己之所以不能下決心接受萭欣的原因,在於我不能從這場婚姻中取益。誠然,萭章的家產比樂縈的父親樂萬年遠要豐厚。但如今的我已不是在瑕丘縣時的那個毫無憑藉的陳湯了。我夢想和權貴結親,夢想像昭帝時的度遼將軍范明友那樣,他在和大將軍霍光結親之後立刻就飛黃騰達。

遇到倚蘇後,我才發現自己其實遠沒有這麼勢利和卑劣。雖然後來我知道倚蘇是康居王的小女,但當初在康居的市集上,她只不過是普通康居女子的打扮。我是被她驚人的美貌懾服的,當時我就對自己說,完了,陳湯,你根本就不能成為一個英雄。

那麼原因就清楚了,我並沒有真正喜歡萭欣,就如我也不是真正喜歡樂縈一樣。

我知道萭欣為此傷心,她不是像樂縈那樣大膽熱烈的女子,她不會對我主動投懷送抱,可是我能感覺她的渴望。我坐在房間裡,似乎隨時能感覺她的眼睛在背後獃獃的注視我。她就像偉大的東皇太一【註一】那樣無所不在。

最後她為了救我而死,我感到遺憾。

【註一】太一:秦漢人認為天上最高神。

那個春天的下午,張侯終於給我帶來了好消息。當初我在井陘的井研亭救他的時候,萬萬沒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富平侯張勃。

我的勇敢無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關於接下來的一些事,對我都像噩夢一樣,沒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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