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郅支單於

【一】

漢朝真是個狡猾的國家。

他們對外宣稱,我是偽單於,真正的單於是稽侯狦。

這種用意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知道,我是匈奴中的強者,扶持弱者對付強者,是秦人【註一】慣用的伎倆。當初對付羌人,他們就成功地使用過這種辦法,他們扶持那些弱小的部落對抗強悍的部落,等到那些強悍部落的血都在草原和沙漠上流得一滴不剩,那些弱小的部落自己也隨即成了漢人的奴隸。

【註一】匈奴人一般稱漢朝人為秦人,因為秦朝而得名。

我不能容忍偉大的匈奴人落到這樣的下場。可惜這樣的下場一直在進行著,在過去的幾十年,丁零人、義渠人、犁汙人甚至某些正宗的匈奴人都像乾渴的駱駝一樣扎進了漢朝的懷抱,我們剩下的匈奴人就只能躲在龍沙堆的極北哭泣了。

振興匈奴的使命這一次落到了我的頭上。我要向他證明,我不是偽的,我是正宗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立匈奴大單於」,偉大的「郅支骨都侯單於」。真正的偽單於是那個叫做稽侯狦的豎子,他不過是靠著他老婆的父親烏禪幕的勢力才得以保全一條狗命,竟然敢厚著臉皮自稱什麼單於。

當然,我不否認,當初他也給了我一些幫助。當年我因為不得父親虛間橫渠單於的歡心,被貶逐到民間,和其他下等的匈奴人為伍。在那些塌鼻黃面的匈奴人之間,我高鼻深目闊臉的貴種模樣還是很令人注目的,我一刻沒忘記自己只能屬於攣提氏這個家族。因為我身軀的威武,那些草原上的少女都喜歡朝我投來挑逗的目光。我也不在意和她們逢場作戲,但是我的正式妻子必須屬於呼延、蘭、須卜這三個家族,只有和這三個家族婚配,才能保證我的後代具有匈奴貴族特有的旺盛精力和強大膂力。這些都是漢朝那些身材矮小的蠻子們無法比擬的。

「雖然這麼說,可是那些黃面孔的秦人早已成為高貴的人了。你看西域三十六國的人們,一看見黃面孔的人經過,即使不是大漢朝廷派出的使者,也都情不自禁卑躬屈膝地送上食物和禮品。你老是自稱天地所立單於的子孫,現在還不是得跟我們一樣在這裡伐木作車為生?就算血統真的高貴,又有什麼用?」一個匈奴和漢族混血的少女曾經對我這樣抱怨,那段時間,她深為得不到我的歡心而苦惱,大概是勸我不要那麼好高騖遠罷。

我逼視著她:「妳現在身上有一半秦人的血液,是不是很驕傲?」

她似乎被我的眼光嚇壞了:「沒有,其實我還是更喜歡像你這樣強悍高貴的匈奴人,你才是真正的匈奴人。」

我慢慢地鬆開了放在身後刀把上的手。如果她就此緘默地離開,本來還可以保留性命。但是她轉身的時候,竟然咕嚕了一句:「眼窩深得能盛一泡尿,還談什麼高貴?」

她的話剛剛說完,我手中的刀已經出鞘,頭顱飛快地離開了她的脖子,血熱熱的濺了我一身。她死得很痛快,毫無痛苦,不枉愛我一場。

我翻身騎上一匹駿馬,就往東方逃去。我殺死的那個少女並不是真正普通的匈奴貧民,而是右大都尉的女兒。如果我不逃跑,很可能會丟了性命。誰都知道右大都尉脾氣暴躁,性情粗野,他可不會管我是上任匈奴王的兒子,一定會殺了我再說。

我在居延澤附近的森林裡躲了好多年,直到聽到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弟弟稽侯狦在東邊,已經被姑夕王和左地貴人立為呼韓邪單於,而且剛剛在姑且水濱擊破了暴虐的握衍胸提單於的兵馬,握衍胸提單於向自己的親弟弟右賢王求救不得,憤意自殺。

於是我立刻決定,帶著妻子去投奔他。

稽侯狦那時還很念兄弟的情分,見到我,立即下令封我為左谷蠡王。隨即他派人去右地,命令右地貴人殺掉右賢王,但是右地貴人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他們把消息告訴了右賢王。右賢王大怒,發兵東擊稽侯狦。他的兵馬雖然有四萬之多,可我認為不值一提,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將他們擊滅。但是誰也料不到稽侯狦這個豎子竟然臨陣畏懼,下令撤退,雖然我攀住他的馬頭苦苦勸告,他也無動於衷。數萬騎兵一撤,頓時像賓顏山崩塌了一樣。我夾雜在亂軍之中僥倖逃脫,而稽侯狦這個畏懦的豎子也丟了他的單於王庭。

那時我就暗暗發誓,我要自己召集兵馬來完成匈奴統一的使命。我是稽侯狦的兄長,如果他這樣無能的豎子都敢自稱單於,為什麼我不能。

稽侯狦的畏懦造成的後果是巨大的,接下來的幾年中,我們匈奴的土地上像開花一樣,一共有五個單於出現,昔日強大的匈奴完全分崩離析,這都是稽侯狦那豎子的過錯。我要殺了他,然後像冒頓單於一樣,重新統一整個匈奴,在幾千里的漠野上重新恢復冒頓單於時候的輝煌,我通過神巫向偉大的冒頓單於的靈魂保證,我會繼承他的事業。他的靈魂也一定會保佑我的成功。

那個在右賢王面前嚇得要死的豎子稽侯狦得知我自立為單於,竟敢帶著他貌似強大的兵馬來攻打我,我率領我的軍隊很輕鬆地擊破了他。趾高氣揚地來,灰溜溜地逃竄,這就是他的結局。姑衍山單於王庭現在歸我所有了。

後來我聽說這個畏懦的豎子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了漢朝,請求漢朝出兵幫助。起初我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我問把這個消息傳達給我屬下的右大當戶:「你有沒有聽錯?兄弟之間的爭鬥用得著去求救外人嗎?如果他來投降我,還不失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匈奴人,我會給他一個右賢王的位置。如果他認賊作父,那就和我不共戴天。」

右大當戶說:「單於,你的心地太善良了,這世上有的人像狼那樣兇惡,像田鼠那樣委瑣,他們能做的遠遠超出你的想像!我的消息得自漢朝長城下的烽隧士卒,漢朝皇帝下達給他們亭隧的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絲毫虛假。」

我氣咻咻地叫道:「該死的豎子,你自己委瑣怕死倒也罷了,可是你不該讓死去的諸位先單於為你的無恥承受屈辱!我一定要殺了你,拿你的頭來祭祀先單於,即使你死了,你的魂魄也沒有臉面去見先單於們!」

帳篷裡的貴人們全部齊聲歡呼,贊同我的聲討。

「向仇人搖尾乞憐,這不是我們匈奴貴人應當做的。我們匈奴和漢朝的仇恨像那祁連山上的萬年冰雪,永遠沒有銷釋的一日。」一個貴人說。

另一個王室貴人馬上附和他:「是啊。如果不是漢朝幾十年如一日的追趕攻打,我們匈奴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稽侯狦那個豎子認賊作父,他已經不是我們匈奴人了。我們攣提家族沒有這種下賤的子孫。」

「發兵攻打他,單於,你下命令罷,雖然用匈奴人的血來洗滌匈奴人的血不是一件高尚美好的行為,但是,如果偉大的匈奴撐犁孤途單於的名號被恥辱給玷污了的話,惟有背叛者的鮮血才能將它清洗乾淨。請偉大的郅支單於馬上下令發兵,我將率領我們蘭氏家族的所有壯健男子,供單於驅使。」這是一位蘭氏貴人的表白。

「我們須卜氏也不會落後。」

「還有我們當戶氏。」

我看著他們慷慨激昂的面容,由於聲嘶力竭,每一張扁平的胖臉上都鮮紅鮮紅的。我欣慰地笑笑,如果我的族人都這樣勇武而看重尊嚴,那麼統一匈奴指日可待。

穹廬裡像開水一樣沸騰著,但是我突然發現我那個壯健的兒子駒於利受沒有附和我的意見,他若無其事地站在穹廬的一邊,冷眼看著憤激的貴人們。

【二】

「駒於利受,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有什麼別的看法嗎?」我揮揮手,止住激動的人群。

他走到我面前盤腿坐下,躬身道:「兒子沒有。不過兒子有一個問題想問父親。」

「什麼問題?」我問。

「兒子想知道現在父親手上總共有多少兵馬?」

這個問題問到我的痛處,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四萬。」我知道,其實還不到四萬。

他又問:「稽侯狦投奔漢朝,如果遭到父親大軍攻擊,漢朝會不會幫助?」

「也許會。」我的聲音更低了。

「兒子認為肯定會。」他堅定地說。

「為什麼這麼肯定,看著我們匈奴人自相殘殺,漢朝不是更會感到快樂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是對他們更有利嗎?」我甚至用了一句漢朝人的成語。

他搖搖頭:「不然,如果父親對外揚言,攻打稽侯狦是因為他臣事漢朝,羞辱了匈奴祖先,那麼漢朝就不得不幫助,否則稽侯狦會因為失望而和父親和解,這是漢朝所不想看到的。此外,秦人是個虛偽的民族,對外標榜禮義,他們寧願犧牲自己族人的利益也會在外族人面前展示一副公正的面孔。漢朝的皇帝至高無上,他想讓他的民眾為他的臉面做出犧牲,他的民眾就得犧牲。你千萬不要指望漢朝會袖手旁觀。在面子和利益之間,秦人不像我們匈奴,他們一定會選擇面子。」

我的聲音又降低了幾度:「這樣的話,那我們的力量的確不夠。」

他點點頭:「那是自然。往年匈奴全盛的時候,光控弦披甲的騎兵就有三十多萬,所以才能東破林胡、樓煩、西平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