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遂

【一】

父親死的時候,我總算舒了口氣,他的歷陵侯爵位終於有驚無險地傳到了我的手中,我真該額手稱慶。

一直以來,我都非常恨父親,恨極了,是他一直在折磨我的靈魂,讓我沒有一天安生。現在他終於死了,如果人死之後真有靈魂,不知道他會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處心積慮的目的沒有達到,卻招致了自己親生兒子的刻骨仇恨。我想,就算做鬼也不會快樂的。

我是父親的長子,母親是他的正妻,早年他也是非常寵愛我的,因此,我一出生,就是下一代歷陵侯的不二人選,是名正言順的歷陵侯太子,名冊清楚地登記在大鴻護屬下大行令收藏的典冊上。從出生之後的十六年,我都過著幸福的生活,不知道什麼是憂愁煩惱。

然而十六歲那年,生活突然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當父親五十歲的時候,有個人為了討好他,給他送了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父親頓時被那個女子迷住了,他不顧自己衰老的身軀,天天和那個女子躲在房裡,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但是父親並沒有因此變得憔悴,相反,他神采奕奕,好像返老還童。第二年,那個寵妾給他生了個兒子,從此我人生的冬天開始來臨。

父親完全放棄了對我的關心,他像含飴弄孫一樣,天天在堂下逗弄著他那個幼子,喜笑顏開。而且一看見我,他的笑容就好像被泥抹過的牆壁,消失得乾乾淨淨,讓我不知所措。終於有一天,我聽說父親有改立太子的打算。

母親為此積鬱成疾,在我十八歲那年,抱恨而終,臨死前她遺憾地說:「遂兒,我沒法幫你,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了。你記住我的話,只要你自己謹慎,你父親就算想廢黜你也絕對做不到。」

我抱著母親的屍體號啕大哭,心裡暗暗立下誓言:「母親,我不會讓妳失望的。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按照大漢的制度,除非我這個嫡長子,歷陵侯爵位的法定繼承人犯了什麼巨大的過失,否則不可能剝奪我作為太子的地位。在那個寵妾的蠱惑下,父親雖然想方設法尋找我的過失,以便能改立他的幼子,卻無計可施。我行事非常謹慎,對婢僕們也溫和有禮,因此得到闔府上下的一致歡心。我母親生前對待婢僕也一直以和善聞名,婢僕們把欠母親的情全部償還到我身上,父親想從我身上尋釁的策略破產了。當然,他也沒有閒著,在外面陸續放出風聲,說我性格偏急,不是襲承侯爵的好人選,他可不想因為我丟了先人留下的爵位。

我偏急?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自以為一向是個溫和的人,對可憐的人從不缺乏同情心,就算我後來當上了京兆尹,也從來不是一味地以殺伐立威。我的門客說我後來變得漸漸冷酷了,也許罷,也許在於父親的冷酷對我潛移默化產生的影響。為什麼十幾年的父子之情竟然比不上一個美貌小妾的幾句甜言蜜語?

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一個自己著迷的女子時,才覺得父親的做法實在情有可原。我生長在侯家,從小就不缺乏女人,但是無論多美貌的,我也只有一時半晌的興趣,而羅敷的出現,讓我顫慄,真正充分體會到女子的魅力了。

父親臨終前的兩年,我一直在痛苦中煎熬,走路都怕踩傷螞蟻,生怕被他抓到把柄。說老實話,我並不是非常在意他那個列侯的爵位,就憑我頗為自負的才能,將來靠自己的本事博取封侯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我要賭的就是一口氣,父親越是想讓他的愛子繼承爵位,我就越不能讓他得逞。

在這場拉鋸戰中,我贏了。父親和我母親一樣,抱恨而終,臨死前突然對我態度大變,叮囑我一定要發揚孝悌的美德,好好照顧我才幾歲的弟弟。我冷笑道:「死者可以不求,生者可以無違。這不是更好嗎?」他的臉頓時變得極為憤怒,抬起頭,手指著我,想要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頭直挺挺地跌落在枕頭上,斷了氣。

在正式成為一家之主的那一天,我站在祖廟門前的台階上,命令家丞陳長年,給那個一直想要取代我的弟弟陳覽分了幾十畝薄田,幾所田間的破宅子,讓他們母子倆自謀生路。當然我知道,我這個舉措會引起三輔公卿世家們的議論紛紛,可是我積怒已久,管不了那麼許多了。況且我所做的一切,完全合乎大漢的風俗規範,襲承父爵的長子,本來就是家族的君主,本來就對家族的所有成員有著絕對的支配權。

我以為陳長年會對我的做法有些不滿,可是我發現他竟然無動於衷。這很好,他是父親留下的老臣,非常能幹,在找到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之前,我還必須籠絡他,使喚他。而且,他有個很特殊的才能,讓我怎麼也割捨不下,那就是他非常擅長講述鬼故事。我不知道他從哪裡得來的這種才能,可能是天生的。

而我的最大愛好就是聽鬼故事。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命令家裡所有的奴僕都到外面去給我搜集鬼故事,奴僕們倒也盡力,可惜他們的口才都不大好,本來很精採的故事,常常被他們講得索然寡味。因此,我常常讓陳長年在一旁陪侍,凡是奴僕們講的故事,讓陳長年旋即複述一遍,往往能益增其跌宕詭異,即便是那些平庸的故事,經過陳長年之口,也往往能夠點鐵成金。

因此我漸漸離不開長年。

每當聽完一個鬼故事,我就既興奮又害怕,這時我心愛的羅敷就笑我:「夫君既然怕,又何必聽,只怕對玉體不利。」

我把她摟在懷裡,不停地親著,邊親邊說:「恐懼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寧可少活兩年,也不能放棄這種享受。」

她就輕怒薄嗔道:「夫君少活兩年,讓妾身怎麼辦?」

「妳放心,在我死前,一定要讓妳當上正妻。即便不能,也會早早安置。」我笑道。

「妾身難道是為了一點名分嗎?」她真的不高興了,「如果夫君有不諱,妾身不會獨活的。」

我看著她花容月貌、滑如綢緞的臉龐,心中一陣蕩漾,如此美人,將來有朝一日,也會變成家中枯骨嗎?這簡直是難以想像的。我的手滑到她微微凸起的腹部,那裡面有我的正在生長的兒子,我突然掠過一個念頭,為了她,我可以給她腹中的這個兒子任何東西,因為那是她和我共同做出來的。我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他一生中最後幾年的所作所為,對他的怨恨一霎時完全煙消雲散。

【二】

萭章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沉浸在驚恐之中,接連幾天的睡眠都不好。這事要追溯到半個月前了。

有一天,我翻檢父親的遺物,竟然發現了幾編簡牘。

我很好奇,因為這編簡牘收藏在一個壁櫥中,非常隱秘,如果不是仔細清掃房屋,根本發現不了,到底是什麼讓父親如此謹慎地把這編簡書收藏得如此隱秘呢?看了簡書的內容,我不由得大驚失色。

簡書上全是父親最後一年的日記,按照天干地支畫成整齊的小框,每個框中都記載了一天中的事。

簡書中經常出現一個人名,叫做「持轡」。這個持轡看來是位女子,而且和父親的關係非常親密,簡書的第一枝上這樣寫道:

今夜月盈,持轡來,貌甚麗,吾自分年內必死,頗自傷。持轡慰余曰:「君侯亦何所傷,觀妾身之命,可稱幸矣。果欲成所願,妾身亦可助之。」余答曰:「毋庸此,等為子也,何可厚此薄彼。」

此後所有的簡書中,多次記載了這個叫持轡的人,不過基本上都只有『持轡來』三字,沒有更詳細的內容。我有些奇怪,於是闔上簡書,呼道:「來人!」

奴僕們馬上在外面答應:「主君,小人等在此,有事請吩咐。」

我叫進來一位老僕,問他:「先君身體不好的時候,我在外郡任職,不能時時回來侍候。我問你,先君臨終前一年,侍候他的貼身婢子是不是叫持轡,她現在在哪?」

老僕顯出迷惑的神情:「持轡?這個名字小人從來沒有聽過。」

我「哦」了一聲,道:「你可能不知道,把長年君叫來。」

但是當我問長年的時候,他也大惑不解:「持轡,府中從來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奴僕。」

我越發驚異,把父親的日記遞給他:「長年君,這是父親留下的手澤,確確實實記載了一個叫持轡的人,父親對她很信任,晚上幾乎經常和她在一起。」

長年接過簡書,仔細翻看,一邊翻,一邊顯出奇異的表情,道:「這,這似乎真是節侯的手澤,不過老臣真的從未見過這位名叫持轡的婢子。我再去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刻向主君匯報。」

我無可奈何地說:「好罷。」

長年應了一聲,出去了。我又攤開簡書,再次重讀,心中思量這位持轡的來路,從第一枝簡的記載來看,她的命運似乎也不大好。我把簡書從頭到尾翻了幾遍,突然覺得背上發涼,好像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發現每當簡書上記載「持轡來」的時候,幾乎都會加上「月盈」或者「月差盈」幾個字,毫無例外。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一個奴婢的來到,竟一定要月滿的夜晚才行嗎?而且這個奴婢的身份竟然連長年都不知道。我一邊讀一邊內心有隱隱的不安,想起了家裡人都風傳,父親臨死前一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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