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萭章

【一】

我有個愛好是鬥雞。

早在父母活著的時候,我就對鬥雞趨之若鶩,在我心目中,真的難以想像世上還有什麼更好玩的事。父母因此對我憤恨絕望,我的兩個兄長都是太守府的掾吏,深得鄰里敬重。每當休沐的那天,他們一定會恭恭敬敬地把鄰里父老請到家中,和父母一起飲宴為樂,謳歌叫號,以佐酒興,而這時我就抱著我細心馴養的公雞,到田場上參加少年們的鬥雞事業。

在我二十三歲那年,我的兩位兄長遭到了不幸,他們被奸人陷害,全部坐罪腰斬。這對我父母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於是在當年的冬天,相繼憂憤而逝。從此,我不得不和妹妹萭欣相依為命。

我這才發現自己一無所能,顯然,靠著父母留下的微薄產業,想維持生計是不大可能的。

現在只有把希望寄託在鬥雞上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僅僅把鬥雞當成不計功利的玩樂,而必須正式加入到以鬥雞博賽的行當中去,靠著這些錦衣赤冠的動物維持生計。

從小到大,我和公雞結下了不解之緣,對牠們的習性可謂瞭如指掌,我想,現在該是到了他們回報我的時候了。

不顧里中長老的勸告,我毅然把所有的家產變賣,藉著行賈的名義出了函谷關,來到了濟陽,這是天下盛產鬥雞的地方。

調動胸中所有有關雞的見識,我把囊橐翻了個底朝天,買了幾隻小雞,我深信牠們就是幫助我打天下的驍將。如果這次不成功,我就只有自殺一途,這世上再也不值得人留戀。因為太沒有天理,像我這樣愛雞如命的人,上蒼都不能給我報償,你還能說這世上有天理嗎?

牠們陸續發育了,茁壯成長了,羽毛油滑閃亮,鳴叫起來就像有學問的人說的,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牠們的爪子像蜂蠆一樣尖利,腿也無一例外的長,其中有一隻,我取名為驃騎將軍的,尤其氣勢凌人,牠和別的雞站在一起,就像鶴立雞群一樣。

因為志在必得,我還給牠們的利爪裝上了特意鑄造的鐵距。很多鬥雞少年喜歡在雞的翅膀裡撒上芥末,我卻不屑用這一辦法。很早我就對我的愛雞進行嚴格訓練,不要說什麼芥末,就算是石灰撲面而來,我的愛雞也不可能放鬆牠殺雞的爪子。

我的成功幾乎指日可待。我就等著秋季一年一度的鬥雞大會的到來,這個大會從元康元年開始,迄今已經舉辦了九次,今年第十次,將是大漢有史以來最盛大的鬥雞會了。據說今上也有意觀賞,這也不奇怪,今上自小生長民間,最喜歡的就是鬥雞走狗,如果不是他有這種愛好,長安城的鬥雞大會也不會這樣轟轟烈烈。

在我的苦苦期盼之下,鬥雞大會終於來到了。

當我把我的「驃騎將軍」擺在鬥雞場上時,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然後擊掌,整個賽場差點沸騰了起來。

這一天是五鳳二年的秋十月庚戌,我的「驃騎將軍」的成名日,在整整一個上午的比賽中,牠相繼擊斃了二十多隻雄傲長安城的鬥雞。往日那些不可一世的畜生,一個個毛羽凌亂,折戟沉沙,不甘心地倒在賽場上,絲毫不再顧及牠們的體面,也沒有條件顧及。鬥雞場上可謂血跡斑斑,但我可以驕傲地說,其中沒有一滴是從我的「驃騎將軍」身體裡流出來的。

牠成名了,我也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以「鬥雞都尉」而聞名長安。

接下來的數年,又有無數雞中的英雄好漢死於牠的利爪,而我也靠著牠贏得了一筆巨大的錢財。我的錢財隨著我的身體一起肥厚,「鬥雞都尉」的聲名甚至蓋過京兆尹,在長安可能有人不知道京兆尹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家住柳市的「鬥雞都尉萭章」。

我營造了大宅子,門前柳蔭夾道,天下郡國的同道們經常抱著公雞穿過柳陌,趾高氣揚地叩響我的大門。但是出門的時候,都抱著牠們或死或殘的公雞鎩羽而歸。

我很可憐他們,他們有的人玩了一輩子雞,卻對雞知之甚少。他們的失敗,不是因為沒有天道,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得天道。我本來有意寫一本《相雞術》,給他們指點迷津,但轉念一想,畜養鬥雞有很多細微的地方只能憑感覺,文字是形容不了的,於是長嘆一聲,把毛筆扔掉,殘簡則無可奈何地付之一炬。

開始有列侯們來拜訪我了,請求我幫他們養雞。

可是我很討厭他們,這幫養尊處優的豎子們,雖然都有求於我,卻一個個在我面前帶著居高臨下的神氣。他們有勢力,我惹不起,只能時時稱疾躲避。我向來就不願跟官員們打交道,那看似威風,卻時常會有被連累之虞,我的兩個哥哥就是榜樣。

但是,有一位列侯我對他很有好感,他就是富平侯張勃。

【二】

有一天,張勃帶了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來找我,向我介紹說:「這位王孫名叫陳湯,字子公,山陽郡瑕丘縣人,多才多藝,文武雙全,是我很久以來未曾見過的人才,不可多得,因此特意帶來給子夏君結識。」

我看了那少年一眼,他長得身材壯健,眉宇間充滿了勃勃英氣,但是隱隱有一絲狡黠,我心裡立刻對他沒什麼好感。而且,張勃把他帶來找我有什麼用意呢,既然號稱是人才,就應該舉薦給朝廷才是。我一個以鬥雞走狗為業的浪蕩子,要這些人才也派不上用場啊?

張勃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道:「子夏君,這位子公君不但擅長文章,而且性情粗放,敢作敢為,我想和君的性格頗為投合,你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我就把他託付給你了,你知道,我身奉先人遺留的這個爵位,有些事不是很方便做。」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張勃的祖先張湯曾做過孝武皇帝朝的御史大夫,一向以殘酷聞名,但也因此得罪人無算,終於死於非命。於是從他的子孫張安世起,就一直謹慎小心,號稱無過。張勃襲承侯爵之後,在京城也以「恭謹列侯」聞名,從無毀譽,他大概怕以列侯的身份畜養門客會遭到皇帝的猜忌罷。

我點了點頭:「君侯這麼看得起下走,下走怎敢不聽。況且能結交世間豪傑,也是章的榮幸。」

陳湯倒也是個乖巧的人,當即伏席道:「多謝子夏兄的收留。」

我後來才知道這位陳湯曾在井陘救了張勃,他說的解救辦法也的確頗為驚險,我思忖如果自己在場,肯定也只能束手待斃,而這位陳湯當時也僅僅是跟隨上計吏路過。上計吏們都嚇得一溜煙從道上逃走,只有他處變不驚,以超出常人的勇氣從賊首刀下成功救出張侯。他的勇敢令我大為驚訝,於是我對他的看法稍有改變。當然,本來我也談不上對他有什麼成見,只不過一般人要得到我的認可很難,陳湯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經算非常不錯。

尤為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豎子的確有下筆千言文辭華美的才能。

那是有一天,一個關東的豪客找上門,要和我鬥雞。在旁人看來,他帶來的鬥雞確實非常健壯,但我只瞟了一眼,就知道牠配得上我雞圈裡的第幾流貨色了。

我命令帶出我的鬥雞,這隻雞我私下裡命名為「廷尉」,牠看上去身量瘦小,毫不起眼。關東豪客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把他的雄雞往賽場上一扔,所有人都為我的雞擔心,因為關東客的鬥雞身體幾乎有我的「廷尉」兩倍還多。牠一進場,立刻仰天叫了一聲,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這種羽毛蓬鬆的姿態使牠看上去身體又比平時漲大了一倍,和我的「廷尉」站在一起,就像一個大人和童子並列。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可是「廷尉」好像瞎了一樣,低頭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身邊一無所有。

「好,呆若木雞。」有一個圍觀者大聲讚歎起來。看來他算是識貨的。

那個關東客見我的「廷尉」毫不驚慌,登時一張胖臉漲得血紅,像發情期間的牛睪丸一樣,大概他也隱隱懷疑「廷尉」頗有蹊蹺,然而終究不相信瘦小的「廷尉」真有什麼必勝之技,於是他撮了撮嘴唇,嗚嗚呼嘯了幾聲。

很顯然這是他催戰的口哨,他那隻公雞頓時紅冠怒起,雙翼一拍,似乎要騰飛起來,牠伸長了脖子,以一種俯衝的姿態,凶神惡煞地向我的「廷尉」啄去,牠頸上的羽毛也失去了一直以來柔順的模樣,像戟柲上端的羽飾,重重疊疊,非常有層次感。

然而「廷尉」仍舊好似若無其事,牠稍稍轉了個步子,那隻公雞的俯衝落了空。牠愈發暴怒起來,開始以矯健的步伐圍著「廷尉」飛奔,只看見牠的影子倏起倏落,尖銳的喙閃電般的出擊,招招欲致我的「廷尉」以死命,可是「廷尉」不知以什麼動作,左右撲騰,每次總是很驚險地躲過了牠的撲擊。

這樣幾個回合下來,那公雞的腳步開始遲緩了,速度也只相當起初的一半,我的「廷尉」仍舊有氣無力地躲避著,旁邊的人看得焦躁,都開始撮唇起鬨。正在這時,突然聽得沉悶的一聲響過,我的「廷尉」縱身跳出了搏鬥的圈子,牠頸部淡黃色的羽毛上依稀可以看見一線鮮血,像紅色瑪瑙項鏈一樣連綴。牠站在一旁,仍是有氣無力的。

而那隻大公雞則在原地跳躍,只是比以前的速度更為凌厲。

圍觀的人群還沒有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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