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穿透歷史的迷霧 <10>如芒在背的楚系外戚

秦始皇的父親莊襄王嬴異之所以能夠成為王太子繼承人,是因為他投靠了楚系外戚,被華陽夫人收為養子的緣故。嬴異從邯鄲回到咸陽,娶了韓夫人生下成蟜以後,尚在邯鄲圍城中的嬴政之所以沒有被取而代之,也是靠的華陽夫人和楚系外戚的庇護。莊襄王即位,華陽夫人被尊為太后,威臨國政,以昌平君為代表的楚系外戚再次進入政權的中樞。

嬴政十三歲即位以後,政權由華陽太后、夏太后和帝太后三位太后代理,楚、韓、趙三種外戚勢力並立。三位太后三種外戚勢力中,最為強大的,仍然是華陽太后和她身後的楚系外戚。夏太后死去,經過成蟜之亂,韓系外戚衰落。嫪毐之亂後,帝太后被放逐,趙系外戚沒落。這個時候,以華陽太后和昌平君為代表的楚系外戚達於頂峰。

由此可見,從嬴政的出生一直到他成人,他一直生活在華陽太后的庇護和掌控之下。不僅他,連他父親的政治生命,都掌握在以華陽太后為核心的楚系外戚手中,華陽太后和楚系外戚始終威臨他的身後,成為他生存的基本環境。他在這種生存環境中的感受,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叫作如芒在背。這種如芒在背的滋味,是又愛又恨又怕,宛若兒童長期在長者的威壓管教之下不得不自我壓抑,強忍心中憤懣,一旦時機來臨,將會一一發洩出來,反抗報復。

嬴政與華陽太后之間的這種關係,在秦漢的歷史上屢見不鮮。以大家比較熟悉的事例來比況的話,就是漢武帝與祖母竇太后的關係。漢武帝十六歲即位,急於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他大膽任用新人,積極提倡儒學,變更制度,推陳出新,惹得保守而喜好黃老之學的竇太后不高興,一巴掌打下去,結果是新人解職下獄,儒學廢除不行,年輕的漢武帝不得不老老實實蟄居沉默,韜光養晦,一直等到竇太后過世以後,方才捲土重來,清除竇氏外戚的影響,重新構築政權,再一次推行新政。

在秦國的歷史上,直接可以比況的相似類型,就是秦昭王與以宣太后為中心的楚系外戚間的關係。可以說,秦始皇時代的華陽太后相當於秦昭王時代的宣太后,秦始皇時代的昌平君熊啟相當於秦昭王時代的穰侯魏冉。宣太后在世的時候,秦昭王多年處在母親的威壓下,受到以舅舅魏冉為頭面人物的楚系外戚的掣肘,並沒有完全掌握政權。華陽太后在世的時候,秦始皇也始終處在養祖母的威壓下,受到以表叔昌平君為頭面人物的楚系外戚的掣肘,也沒有完全掌握政權。宣太后去世以後,秦昭王放逐了以穰侯魏冉為首的楚系四貴,大權獨攬。華陽太后去世以後,秦始皇放逐了昌平君熊啟,大權獨攬。秦昭王與秦始皇,在類似的歷史條件下,經歷了類似的成長歷程。

華陽太后去世,在秦王政十七年,這一年,嬴政三十歲。昌平君熊啟被放逐,在秦王政二十一年,嬴政三十四歲。所以說,秦始皇直到三十歲以前,並沒有真正掌權,也沒有獨裁專權的條件;他開始獨斷乾坤,是在三十四歲以後,這個時候,距離秦統一天下,只有短短的五年,他在統一天下過程中最實實在在的功績,都集中這一段時間。

以穰侯魏冉為首的楚系外戚,被解除權力以後,回到自己的封地安度晚年,不但都是善終,而且由於華陽夫人與安國君的婚姻關係而埋下了東山再起的伏筆。以昌平君熊啟為首的楚系外戚,卻因為昌平君反秦復楚,成為被牽連的亂黨,秦國的罪人。在這樁牽連廣泛的重大事件中,秦始皇的王后楚夫人和長子扶蘇也在所難免受到影響。

我們前面已經講過,秦始皇二十二歲行成人禮,開始親政,二十三歲迎娶楚夫人。他的婚姻,由華陽太后一手包辦,新夫人來自楚國,是華陽太后的親屬,昌平君的近親,是楚系外戚挑選出來的一位新的「華陽夫人」。長子扶蘇出生以後,上面有老太后的庇護,後面有楚夫人的愛護,左右有昌平君等楚系權勢人物的支持,繼承人的地位是早早就穩固成形了。

然而,華陽太后過世,特別是昌平君反秦復楚以後,形勢急轉直下,楚系外戚土崩瓦解,王后失勢,扶蘇失去了支持的基礎,作為繼承人的根基發生動搖。可以想見,在秦國王室和政府內部,圍繞著王位繼承人的問題,當是又有一番激烈的爭奪。也許,正是在這種複雜的形勢下,秦始皇不得不將正式策立太子的事情擱置,留待將來再作定奪。從以後的事情發展來看,他看重扶蘇的心情大概是沒有改變,一直給予扶蘇特別的機會和待遇,但是,他對扶蘇的楚系背景始終心存忌諱:他與楚系外戚有說不清道不盡的恩怨,他對楚系外戚懷有強烈的戒備心,他擔心扶蘇即位後政權再一次落到楚系外戚的手中,又會引發政治上的震動。也許,這就是他遲遲不立太子,直到臨終還在扶蘇和胡亥間搖擺的重要原因?

秦國政治中的這些忌諱,是秦始皇一生中難言的隱痛。秦國的史官,面對這一段曲折的歷史,大概只有隱瞞刪除,語焉不詳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史書中關於秦始皇的紀事,相當於在秦昭王的紀事中有意刪掉了宣太后和魏冉等人,這就必然地留下了諸多的空白。秦始皇一生中諸多不可解的疑團,最古老的謎底之一應當就在這裡。

至於史書中為什麼也沒有留下有關秦始皇其他後宮的消息,歷史偵探以為,這件事情,在楚系外戚的忌諱之外,應當還與焚書有關。秦滅六國統一天下,為了消滅六國人民對於故國的記憶,下令將各國的史書通通焚燒。在焚書的行動中,秦國的史書不在焚燒之列。我們已經講到,秦王的夫人們來自各國的王室,有關她們的記載,都涉及六國的娘家,等於是一種別樣形式的六國歷史。也許,為了徹底地消除六國的歷史記憶,秦政府不但將楚系外戚和後宮的紀錄,也將其他後宮們的紀錄作了刪除,由此不再見於秦國史官的記載?

往事遙遠迷茫,對於秦代的事情,百餘年以後,司馬遷已經是不清楚,兩千年後,我們再來追究這一段歷史時,藉助於新史料的發現和認識方法的改進,通過增補訂正,可以更加逼近真實,但仍然是不能知道得明明白白。點滴史料和無窮史實之間的落差,是古代史的宿命,也是古代史的魅力,我們必須通過聯想作連鎖式的考證,再用合理的推測去填補歷史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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