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穿透歷史的迷霧 <11>莫做「耳食者」

孟老夫子說過一句非常精闢的話:「讀其書不可不知其人。」讀書,一定要知道作者,因為作品必然會反映作者的思想和意圖。作品中的問題,往往可以在作者的履歷中找到解讀的線索。

我們前面已經講到,《史記》是歷史學的第三世界,是司馬遷根據他所看到的史料,依照他的歷史觀念編著的歷史著作。毫無疑問,司馬遷在編著《史記》中有關秦國和秦始皇的歷史時,他自己對於秦國和秦始皇的看法,一定會影響他對史料的選取和編著的結果。那麼,司馬遷究竟是如何看待秦國和秦始皇的呢?

從家繫上講,司馬遷是秦國人。他的家鄉是陝西省韓城縣,地在秦國的本土關中地區。關於司馬遷的祖先,傳說的時代,東拉西扯的旁枝不去說了,有名有姓的祖先,最早是秦惠王時統領秦軍消滅蜀國的將軍司馬錯,然後是秦昭王時代的將軍司馬靳,他是坑殺四十多萬趙國降軍的秦軍統帥白起的部下,與白起一道自殺。後來還有司馬昌,在秦始皇時代做過管理鐵器的鐵官。

入漢以後,司馬遷的曾祖父司馬無澤做過市長,不過,這個市長不是現在意義上的市長,而是管理市場的市長,相當於工商局長。司馬遷的祖父司馬喜做過什麼官不清楚,他的爵位是五大夫,漢代二十等爵位當中的第九級,算是高級爵位了。司馬遷的父親叫作司馬談,他是漢朝的太史令,就是國家圖書館長兼天文台長,《史記》的編撰,是由他開始的。父親去世後,司馬遷子承父業,也做了太史令,繼續做編撰《史記》的工作。

由此看來,司馬遷一家,代代居住在韓城一帶,世世是熱愛家鄉、懷念祖上的秦人。這樣一位司馬遷,不管是出於歷史學家的立場,還是出於家系的立場,或者是出於故國秦人的立場,都不會肆意污衊秦國,惡意醜化秦始皇。相反,對於自己所處的時代,也就是漢武帝時代出現的那種趨炎附勢、趕潮流的無聊編造,司馬遷是有自己的看法和取捨標準的。

司馬遷在《史記.六國年表》明確表達了自己對於秦國歷史的看法,他說:「秦取得天下,多用暴烈的行為,但是,秦能夠順應時代的變化而不斷變革,所以能夠成就巨大的功業。經傳上說『應當效法後王』,為什麼這樣說呢?後王,也就是近代的賢明君王,他們所處的時代與當今接近,他們所處的環境也與當今類似,他們的議論看起來淺顯卻易於實行。」

司馬遷在對於秦國統一天下的歷史作了上述評價以後,轉過話來說道:「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當今的學者們往往拘泥於自己的所見所聞,只看見秦王朝在位的時間很短,而不去審視秦王朝的由來始終,因而都一窩蜂去譏笑秦王朝,不能對秦王朝有正確的評價。這種做法,無異於用耳朵進食,完全不能品嘗食物的味道。這些耳食者,當是何等悲哀!

對於秦始皇本人,司馬遷也是態度鮮明的。一方面,他高度評價秦始皇統一天下的豐功偉業,他引用賈誼的話說:「始皇帝繼承了祖上的遺業,揮動長鞭而駕御海內,吞併兩周而滅亡諸侯,將各國君王踐踏於腳下,將各國領土收納於域內,真可謂是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另一方面,司馬遷對秦始皇也有嚴厲的批評,他批評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後,驕傲自滿,狂妄自大,自以為功勞蓋過五帝,領土超過三王,羞與古代聖王們同列,拒絕向歷史學習了,從而犯下了用打天下的方式來治理天下的錯誤,一錯再錯,終於為秦二世速亡埋下了禍根。

司馬遷對秦王朝和秦始皇的看法和評價,中肯而客觀。他將秦國用暴力統一天下的嚴酷事情,放在歷史發展的大趨勢中看待,他對秦始皇一生的功過,也區分為兩部分作不同的評價——既有統一天下的大功大業,也有治理天下的大過大錯,不愧為歷史學家以歷史的眼光來看待歷史和歷史人物。值得注意的是,在司馬遷自己直接表達的意見當中,他從來沒有對秦帝國和秦始皇作過任何妖魔化或者是人身的攻擊。

從司馬遷編撰《史記》的動機和意圖上看,炒作呂不韋獻有孕之女,將秦始皇醜化為呂不韋的兒子,否認秦國王位正統性的做法,不是司馬遷的做法;對於這種流言和做法,司馬遷是大不以為然的。從司馬遷批評耳食者們醜化秦國歷史的話來推斷,這些下作的緋聞,應當都是那些趕潮流、用耳朵進食的文人們的編造。如果這個故事是司馬遷寫進列傳中的話,他也是加了特別的註解,用暗號隱語提醒世人不要輕信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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