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帝國的崩潰 行走在歷史當中(代結語)

人生如行旅。行旅的人生,進出於歷史當中。

我是愛旅遊的人,手持地圖,背負行囊,行走在大漠荒野中尋找故跡遺蹤,是我少年時代以來的夢想。入史學之門以來,國內走得多了,東渡以後,國外也多走了。

也不知從何時起,我被視為華僑了。這種僑居外國的中國公民的法律定義,這種帶有飄泊意味的世界公民的文化含義,似乎給我帶來了一種遊魂的宿命。我始終在永無止息地遊走。

我去東南亞,追尋過華僑南下的路,捕捉到多種文化混成的異國情調。馬來半島南端的華人之國新加坡,井井有條,宛若跨國公司,卻讓我感到文化的飄搖。我橫貫北美大陸,從溫哥華島一直到聖勞倫斯河畔,自然的遼闊和歷史的短淺,讓我有人跡冷清之感。我到希臘,追蹤歐洲文明的源頭;我到羅馬,景仰世界帝國的壯麗。瑞士獨特幽靜,我去伯爾尼訪問愛因斯坦的舊居;德國整潔美麗,我到海德堡尋覓歌德的行跡。歐羅巴久遠的歷史,深厚的文化,讓我感到人類文明的親近。

我到南半球,在布里斯本從容漫遊,到雪梨訪親問友。當我在黃金海岸仰望藍天,當我騎馬穿行東澳的草原森林時,我有飄然若仙之感,這裡是天涯海角,抑或是人間樂園?當我透過飯店的玻璃窗凝望雨中的街景時,我想起毛姆筆下的異國風情,眼前浮現出高更隱逸後的奇異色彩。那時候,點點滴滴美麗的偶遇遐想,最是哀婉甜酸;絲絲縷縷爬上心田的情緒,竟然是我那遙遠的故鄉,日漸遠去的童年回憶,青春歲月,連帶著故國山河的舊創和頑強的生命。人生若旅,我彷彿行走到半生的盡頭?

澳洲歸來後,家父敦促我去巴黎、倫敦,說那才是近現代歐洲文明的中心;友人勸誘我去紐約、芝加哥,說那才是當今文明的尖頂。然而,此時此地的我,心已另有所繫。多年來的東西南北,歲月長久的飄來遊去,我心中總是無根,我感到失去自我的仿徨。當種種新奇浮華消退以後,一種質樸的返祖歸根的情緒由我心底浸潤開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行役,奚惆悵而獨悲。」幼小熟讀成誦的<歸去來辭>響起,陶公高遠明澈,冥冥中引領我脫出迷津。

「悟以往之不可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於是我有所領悟。我欲回歸中土,我欲呼喚祖靈,我欲溝通古今,我要以有限的生命,作文化和人生的歸結。情思湧動之下,我萌發一種終生之志:將已經活在我心中的一段歷史,即秦漢帝國的歷史,作復活型的敘述。

我研治秦漢史將近三十年。三十年的生命投入,已經使我與秦漢先民心心相繫,方方面面,最為周詳熟悉。我與秦漢先民對話多年,秦漢的歷史早已經活在我的心中。二千年前的往事情景,宛若就在我的眼前;萬萬千千的生命,正在開創著千變萬化的經歷,如同我所生活著的今天。那是一個活的人間世界,不管是兒女情長還是鐵馬金戈,皆是聲音可聞,容貌可見,人情相通。那是一個通的人文世界,情感理性,思想行動,衣食住行,一切渾然一體,沒有政治、經濟、文化的領域劃分,也沒有諸如文史哲類的門戶區別。

然而,當我試圖將構想形諸於筆端時,卻屢屢碰壁。我所熟悉、我能夠運用的歷史學的諸種文體形式,無法表達復活於我心中的歷史。復活的歷史,那種生動鮮活的境界,豐富多彩的變遷,那種古今交匯的融和,逆轉時空的超越,無法用學院式的堅實學問來囊括,無法用科學的理性分析來包含,與此相應,也無法用考證、論文、論著以至於筆記和通史的體裁來表現。長久苦痛之餘,我不得不作新形式的尋求。

歷史學的本源是歷史敘事。歷史敘事,是基於史實的敘事。司馬遷一部《史記》,堪稱中國歷史敘事的頂峰。《史記》是伴隨我一生的讀物。我重讀《史記》,在確認史實可靠之餘,再次感歎太史公敘事之良美,思慮之周詳。精彩動人的敘事,有根有據的史實,深藏微露的思想,正是《史記》魅力無窮的所在。我獲得又一種感悟:打通文史哲,回到司馬遷。

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是當代史學中一朵光彩異放的奇葩。黃先生用一種嶄新的文體,融通史學、文學和思想,開啟了一代新風。一九八○年代,我初讀《萬曆十五年》時,驚異於歷史還可以這樣表現,俯心低首引為模範表率,與諸位致力於新史學的同道相互激勵,有意一起來開創新的史學的未來。時過境遷,我重溫《萬曆十五年》,仔細體味之下,感悟到復活的歷史,需要細膩的心理體驗和當代意識的參與,需要一種優美的現代散文史詩。

秦漢帝國的歷史,古來依靠的是文獻史料。這些年來,得益於數量龐大的考古發掘,新出土的史料數量已經遠遠超過傳世文獻,結合新舊史料的歷史學研究已經重新改寫了歷史。考古資料的運用和研究成果的引入,不但是復活歷史的根據,也是直接的媒介。概略通檢之下,使我想到發掘報告書和學術論文的活用。

秦漢時代,距今已有二千多年,數百年間億萬人生活過的歷史,所留下的文獻遺物,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常常感歎,古代史研究,宛如在黑暗的汪洋大海中孤舟夜行,視線所及,只能見到燭光照亮的起落浪花。以數字比喻而言,我們所能知道的古史,不過萬分之零點零零一,九千九百九十九點九九九是未知的迷霧。以極為有限的史料復活無窮無盡的遠古,需要發散式的推理和點觸式的聯想,使我想到古史考證和推理小說之間的內在聯繫。歷史學家,宛若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和克莉絲蒂筆下的白羅。

我讀吉朋《羅馬帝國衰亡史》,感慨於作者作為史家的博學多識和他高超的表現技巧。我讀伏爾泰《路易十四時代》,他寫一個偉大的時代而不是寫一個偉大的國王的宗旨,使我深有同感。當我讀完日本女作家鹽野七生敘述羅馬帝國千年歷史的十二冊大著《羅馬人的故事》後,我明白秦漢帝國的宏大歷史畫卷,需要連續系列的形式。法布爾的《昆蟲記》我是小時候讀過的,重新瀏覽之餘,我記下了一條筆記:「《昆蟲記》以科學報告為材料,以散文形式寫出,兼具科學性和文學性。內容以昆蟲學為基礎,摻入觀察敘述,往事回憶,理論性議論,經歷講述等,可謂是一種自由的文體,值得試一試。」

地理空間是歷史的基本要素,沒有明確的空間關係的歷史,宛若一鍋迷糊的醬湯,不辨東西南北,始終暈頭轉向。地理空間絕非文字說得清楚,自從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面世以後,我們對中國歷代的歷史地理,才有了可以索圖查詢的可靠依據。然而,僅僅索圖查詢而不親臨實地,仍然是紙上談兵。山川氣候,道路城邑,民俗風情,都需要去走,去看,去感受,去觸摸才能曉得。國破山河在,人去屋宇存。在時間中過去了的歷史,往往有空間的遺留。復活歷史的觸點,常常就在你一腳踏上往事舊址的瞬間。今人不能身去往古,今人可以足行舊地,古往今來的交通,需要藉助於實地考察。

田餘慶先生和西嶋定生先生,是影響我學術和人生最深的兩位恩師。田先生是我在北大的導師,進東大以後,我成了西嶋先生的門下弟子。田先生在精湛考論之餘,極重實地考察,他主持大運河訪古之行,行旅中解決曹丕征吳之戰中的地理問題。西嶋先生幾乎年年到中國,研究所及,腳步幾乎隨之而至。

日本的中國古代史學界有出行考察的傳統。近年來,同行中出了幾位好走的友人。早稻田大學的工藤元男,他追蹤大禹的傳說,一頭扎進四川西北的高山谷地,不時銷聲匿跡。學習院大學的鶴間和幸是秦始皇的研究者,他東西南北,追隨始皇帝蹤跡,求索在史實和傳說之間。至於愛媛大學的藤田勝久,他循司馬遷足跡,幾乎走遍了中國大地,獨行之餘,也不時邀我結伴同行,同享行旅的甘苦。

國內同行,艱苦的田野工作,從來是由考古學者擔當,他們不僅行走,幾乎就住在田野上。我在陽陵發掘現場見到王學理先生時,對烈日下宛若鄉野老農的考古學者,油然而生敬意。人大的王子今先生是考古出身的歷史學者,他主治秦漢交通史,木車牛馬所及,怕已經走得山窮水盡。北大的羅新先生從中文到歷史,他好訪古奇,攜西人驅車西行,尋覓中恍惚與西天西王母失之交臂。更有文化學者余秋雨先生,嘗試用行走觸摸文化的心髓,自稱行者無疆。行筆至此,看到最近的報導,央視的崔永元也帶隊開始萬里長征,追尋紅軍的故跡,要作行走的主持。

行走是人類的天性,行走是古來的傳統,行走是時代的新風。在古今風流的時尚當中,我再次開始新的旅程。這次新的行旅,不是去海外世界開眼,也不是去繁華都市染風,而是回歸故國河山,深入荒山野地,去追尋先民故跡,去尋找往事遺留,去尋求夢想,去復活歷史。這次新的行旅,我事前有充分的準備,周詳檢討史料,再三索圖查詢,往事史實爛熟於胸,所求所索明瞭於心,往往是書中筆下所及,我隨之跟蹤而去。

我隨歷史去豐縣、沛縣,尋訪漢高祖劉邦的龍興之地;我去芒碭山懷古,連通了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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