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帝國的崩潰 二、情繫殷墟夢邯鄲

<前言>歷史學使用倒向的時間,重現往日的影像。建築於地下的殷墟博物館,用標誌歷代王朝的地下通道,將現在到過去的時間,轉換為由地表到地中的空間;又用無數神秘的出土遺物,帶你進入歷史的夢境。

戰爭的勝負,左右國家的興亡。秦帝國的命運,決定於鉅鹿之戰。

我整理鉅鹿之戰前後的歷史,書中紙上,模糊不清的事情比比皆是。既有古代史家記敘的晦澀缺漏,也有歷代傳布注釋的歧異誤失。最感不安的,還是欠缺現場情景的實感,無法交匯古今,不能神通往事,始終有隔靴搔癢之感。

二○○六年三月,我尋項羽統帥聯軍與章邯、王離兩軍鏖戰的故跡,由北京南下,經邯鄲、磁縣到安陽,又走臨漳,過成安,再回邯鄲返京。來去之間,兩渡漳河,弔殷墟,望鄴城,登金鳳台,信步於趙王城,世上方三日,歷史已千年。

西元前三八六年,趙敬侯帶領趙人西出太行,建都邯鄲,經八代國君,歷一百五十八年,在趙武靈王時,最為燦爛輝煌。西元前二二八年,王離的祖父王翦統領秦軍攻破邯鄲,邯鄲城經歷了第一次劫難。在邯鄲城的這次劫難中,秦始皇親自前來推波助瀾。秦始皇出生於邯鄲,母親是趙國的舞女,他的童年時代,是與母親一同在邯鄲度過的,受盡了趙人的白眼苦頭,多次幾乎被殺。破邯鄲城後,秦始皇專程由咸陽趕往邯鄲,一一清點當年的仇家,殺了個乾淨痛快,算是一段無情報復的插曲。邯鄲城的徹底毀滅,是在鉅鹿之戰前。二世二年後九月,擊殺了項梁的章邯渡過黃河,大破趙、齊聯軍,乘勝攻陷了邯鄲。破城後,章邯下令撤毀邯鄲城牆建築,將當地的住民強行遷移到河內郡,杜絕他們再次據城反抗的可能。

我到邯鄲,先登叢台遠眺,想見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整軍備戰的盛況;再到趙王城遺址尋覓,荒草土台塵埃中,彷彿有秦軍毀城的身影,有趙人離鄉的哭泣。邯鄲在河北,古來屬趙國;安陽在河南,古來屬魏國。由邯鄲到安陽,距離不過百餘里,(北)京深(圳)國道兩旁,都是一望無邊的平原,無天險可以憑守,無地貌可以標界。唯有漳河,西出太行山浩浩蕩蕩而來,分斷趙魏,阻隔冀豫,成為邯鄲和安陽之間的屏障天塹。趙魏之間,沿漳河築有城壁設防。秦之邯鄲郡,在漳河北,西傍太行山,南面和東面為漳河所環繞,鉅鹿城東鄰漳水,西南靠近邯鄲城,相距也不過百餘里。項羽由平原津渡過黃河進入鉅鹿,先渡洹水,再渡漳河,演出了破釜沉舟的壯舉。

鉅鹿大戰,王離軍被殲滅,部署在安陽—邯鄲一帶,支援王離的二十萬秦軍,在章邯的統領下向河內郡方向收縮退卻。河內郡大致在今河南省北部的安陽、鶴壁、新鄉、濟源一帶,西面太行山,北界漳水,南臨黃河,地處晉東、冀南、豫北、魯西之間的咽喉地帶,古來為交通要道、軍事重地。殷商時代,河內一帶是商王朝的京畿地區,魏晉南北朝時代,曹魏、後趙、冉魏、前燕、東魏、北齊先後建都於這裡,河內地區再次成為北部中國的政治中心。

項羽殲滅王離軍,解除鉅鹿之圍,是在二世三年十二月。章邯統領秦軍投降項羽,是在同年七月,其間將近八個月的時間,兩軍在河內、邯鄲間拉鋸作戰。從鉅鹿到邯鄲不過百餘里,從邯鄲到安陽也不過百餘里,強於攻擊、乘勝南進的項羽聯軍,八個月竟然不能前進二百里地,可以想見戰事之艱苦,秦軍抵抗之頑強。章邯撤毀邯鄲城,邯鄲不能防守,秦軍步步為營南撤。唯一能夠據守的天險,就是漳水;漳水南岸的安陽,成為秦軍的大本營。由邯鄲南下磁縣過漳河大橋,由車窗望去,河道西來東去,遼闊寬廣,秦楚兩軍夾河對陣的情景,隱然可以想像。

又驅車由安陽北上,沿漳河南岸東走臨漳,堤下村落田園,想來當年都是秦軍駐地。到三元,漫步鄴鎮漳河大橋,經過數百米河道,林木掩映的北岸河堤間,項羽聯軍的旗幟身影,彷彿依稀隱現。鄴城故址就在橋邊,六朝古都的繁華往昔,如今只有金鳳台遺址尚存。登高遠望,誦王粲名章:「朝發鄴都橋,暮濟白馬津。逍遙河堤上,左右望我軍。連舫逾萬艘,帶甲千萬人。率彼東南路,將定一舉勳……」王粲是建安七子之一,<從軍詩>詠歎的是曹魏東征。國破山河在,人去江海流,觸景生情,借題生感,我依然想見項羽和章邯。

漳河西出太行山東流,至安陽和臨漳一帶,河道寬廣,水勢浩蕩,項羽軍漳北,章邯軍漳南,就是在這一線。漳河過臨漳以後往東北流去,在成安、廣平、魏縣、大名、館陶一帶的漳河、洹水和黃河之間,章邯軍以棘原為中心,築有堅固的防禦壁壘,連接安陽、臨漳防線,阻止項羽軍由東北方向對安陽的迂迴包抄。這條防線以北,項羽軍已經控制漳河兩岸。

這個時候,二十萬秦軍,背靠黃河,由水運就食滎陽敖倉,南有三川郡可以依託,通過三川東海道連接關中,西有太行山道連接河東,三郡聯成一完整的戰區,只要守住漳河,保全河內,秦王朝尚有半壁江山可以延續。然而,就在兩軍對峙期間,趙國將領司馬卬由上黨郡南下抵達黃河邊,將河內與河東的聯繫切斷。受司馬卬順利進軍的鼓舞和啟示,項羽派遣猛將蒲將軍隱秘夜行到漳河上游,實行西線迂迴包抄,在磁縣西南的三戶津渡過漳水,一舉突破秦軍的防線。於是項羽引大軍運動到臨漳西部,在臨漳和磁縣之間的汙水大敗秦軍,將章邯軍壓縮到洹水南岸。逼迫章邯投降的最後一擊,乃是趙國將軍申陽渡過黃河,佔領河南縣,三川東海道被切斷,聯軍對河內郡的戰略包圍形成,章邯軍已成甕中之鱉。

自司馬遷以來,歷代關注鉅鹿之戰的史家,都沒有特別注意到司馬卬和申陽在迫使章邯投降中的巨大作用。我們知道,司馬卬和申陽,後來都被項羽封王。司馬卬被封為殷王,封地為河內郡;申陽被封為河南王,封地為三川郡。項羽封王建國,嚴格依照軍功原則,司馬卬和申陽之所以在聯軍無數將領中脫穎而出被授與王位,正是為了酬謝他們首先突入河內、進入三川,完成了對於章邯軍的包圍,最終迫使章邯投降的卓越軍功。

洹水繞安陽城北流過,殷墟跨洹水兩岸,是殷王朝都城的遺址。自殷王盤庚遷都於此,直到紂王為周所滅,二百七十三年間十二世王,代代營築宗廟宮室於此,其繁華富麗,堪稱古代第一。殷亡以後,國都殘破,殷人遷徙流離,殷都漸漸成為廢墟,遂有殷墟之名,湮沒於歷史長河之中。二世三年七月,陷於聯軍包圍的二十萬秦軍投降,項羽引領各國將領與章邯盟誓約降於洹水南岸。殷墟八百年後重登歷史舞台,宣告秦帝國大勢已去,滅亡已是不可避免。章邯在洹上放聲痛哭,哀泣人生,哀泣國運,哀泣亡魂。曾幾何時,亡國之廢墟,又成國亡之判決地。秦人原本在東方,輾轉遷徙到西陲,與殷人共有玄鳥圖騰的先祖。此時此刻,冥冥之中的亡靈,又共集於洹水否?

常言道,時間不可倒流,歷史不可重演。歷史學有悖常理,使用倒向的時間,重現往日的影像。邯鄲河內,安陽臨漳,數千年來,漳河易流,黃河改道,古昔舊跡,都已經深埋於黃土之下。新近落成的殷墟博物館建築在地下,由地面築通道盤桓下行,通道兩旁路牌,都以歷代王朝之名標識,半米處先去民國清朝,深入再去明元兩宋,兩米三米走下去,跨入五代唐隋,爾後是南北朝晉魏三國,東漢西漢秦,五米以下,走近戰國春秋,再由西周下去,抵達地下七米的殷商。你所經過的地下通道,將現在到過去的時間,轉換為由地表到地中的空間。進入輝煌的展廳,青銅器、甲骨文、婦好三聯甗、司母戊大方鼎……無數神秘的出土遺物,帶你進入歷史的夢境。

司馬遷說,項羽與章邯盟於洹水南殷墟上。《安陽縣志》說:「會盟亭在府城北洹水之上,楚項羽與章邯會盟於此,後人置亭表其處。」據當地人說,實地在今安陽市西北的柴庫村一帶。我有意前往,卻被告知車道不通,地上已無任何遺留。來來去去匆匆,真真假假都是邯鄲一夢,於是斷念留待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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