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劉邦西進 十二、開封不盡有陳留

<前言>歷史是文明的核心。黃河下游的開封、陳留文明,是一種不斷地被沖刷淹沒、又不斷地被重建整修的文明,就在這種失而復得的過程中,似乎隱藏著一種歷史的頑強和堅韌。

我整理歷史,到劉邦取陳留、戰開封、大敗秦將楊熊於曲遇時,遙想當年開封、陳留一帶,可謂是人傑地靈,英雄際會。

西元前三六一年,魏惠王遷都大梁,開封迎來了歷史上的第一次輝煌。孟子以仁義說惠王於宮廷,鄒衍、淳于髡受禮遇於梁都。張儀相魏親秦,蘇代有「以地事秦,譬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的勸誡。地處東西南北交匯之地的大梁,成為辯士的樂土,游俠的天堂。最難忘的是信陵君無忌,他在大梁建府邸,備車馬,敞胸開懷,集聚三千門客,開游俠養士的時代風氣。千千萬萬的新潮青年,視信陵君為偶像,視大梁為時尚的聖地。張耳有幸在大梁入於信陵君門下,劉邦又追隨張耳習染先人遺風,代代相傳,又是何等一種景象。

西元前二二五年,秦軍圍困大梁,秦將王賁掘黃河引水灌城。三個月後,大梁城壞,魏王魏假投降,魏國滅亡,大梁成為廢墟,往日繁華,一時蕩然無存。秦末亂起,魏國復興,首都定在大梁東北的臨濟。章邯包圍臨濟,圍城打援,擊殺齊王田儋,敗走楚將項它,絕望的魏王魏咎自焚殉國,又是一場可歌可泣的史劇。

時到二世三年,劉邦西進關中,抵達陳留。由於大梁的荒廢,陳留成了豫東地區南來北往的交通樞紐。陳留郊外,劉邦與酈食其、酈商兄弟有了戲劇性的相會,得到酈氏兄弟的協助,奪取陳留,取得了糧食兵源,力量大為增強。

劉邦是楚懷王任命的碭郡長,為碭郡最高長官。抵達陳留以前,劉邦軍先以沛縣,後來以碭縣為中心展開活動。雖然名義上是碭郡長,實際上只控制了碭郡的東部地區,碭郡西部的陳留、開封一帶,一直在秦軍手中。劉邦佔領陳留,酈商部下數千陳留兵加入,使他對於碭郡的控制,有了相當的進展,碭郡成為他名副其實的根據地,碭郡出身的將士成了繼沛縣人之後劉邦集團的又一層核心力量。我整理歷史念及於此,切切深感開封、陳留一帶,不去不得瞭然。

西元二○○六年八月,我由滎陽經鄭州去開封。未動身以前,開封的朋友說:開封屢經黃河淹沒,古城遺址已經深埋在地下,地上幾乎是蕩然無存,比不得豫西地區地勢高敞,遺址多存。朋友是摯愛鄉土的開封人,或許是怕我去現場而生失望,先作預防性的告誡。他調侃自謙之餘,某種黯然神傷之情,絲絲縷縷難以抹去。我讀過開封地層圖,清代的開封城,在地下四米土中,垂直而下,七米處是明城,而北宋的都城汴京,連帶前後建都於此的金和後周、後漢、後晉、後梁的所謂六朝都會,都埋在地下十一、二米深處,至於魏都大梁,已經遠去地下十四、五米,如何可以尋覓得了?

車行東出鄭州,入中牟縣,過官渡古戰場,進入開封市境內。先去大相國寺,這是始建於北齊天寶六年(西元五五五年)的佛寺,據說是信陵君舊宅所在。我流連於現存的清代建築當中,想見當年信陵君大宴賓客,延請夷門隱士侯生就坐上席的光彩。尋夷門故址,經過包公祠、開封府、龍亭,穿越河南大學到鐵塔公園。鐵塔原名開寶寺塔,建於北宋皇祐元年(西元一○四九年),歷經近千年時間,至今屹立於開封城下。鐵塔在開封城東北,其地古來為夷山所在。夷門是魏都大梁的東門,以鄰近夷山得名。開寶寺塔本來建在夷山頂上,千百年歲月滄桑,洪水反覆淤積,夷山成為平地,山頂的鐵塔也就齊同於地面了。環繞開封的城牆保存完好。經友人指點,我上夷山,攀城堞,荒草萋萋,林木掩映之中,遠遠有車馬鈴聲,彷彿是魏公子無忌親自駕車來迎接侯生、朱亥。

午後匆匆去陳留,昔日的「天下之衝、四通五達」之名城,如今已是衰敗殘破的小鄉鎮,倘若酈生再世,他大概是不會再勸告劉邦用兵於此;陳留已經無財可取,無人可用。遍訪陳留,已經無人知道故城所在,已經無人知曉往日的榮光。終於找到一位懷舊的當地耆老,帶領我們尋找城牆遺址。在鄉間玉米田中,又尋得東漢文人蔡邕墓,有民國十二年所立石碑,據說原有墳丘,毀於文革云云。

開封、陳留一帶豫東地區,在黃泛區中,由於黃河變故,屢屢被河水淹沒。千百年來這一帶地區的地上建築,不斷地被衝毀,被淤積埋沒,又不斷地被重建,被整修新築。沖毀,重建,再沖毀,再重建……如此周而復始的循環,幾乎成了黃河下游文明的宿命。體量至此,我終於理解了開封友人眼中的那種黯然神傷的悲哀。

辭別豫東,回到故鄉成都,我去金沙,我去少城,我去尋訪我少年時代的蹤影。往日的田園風光,菜花黃,豌豆綠,撈魚的金沙小河旁,如今都是小區餐飲樓房。少城裡,祠堂街,將軍衙門上,如今都是大道銀行商場。黯然神傷之餘,在舊址故地處,尋到新立的街牌和石碑。街名依舊,東門街。石碑由市政府所立,指明這一帶地方是明清以來的少城舊址,諸多遺物故跡云云。睹物思人,我好生感慨,由於歲月變遷,三十年前故跡,已經需要立石以標示,千百年前的遺址,被泥沙埋沒,又何必過多地傷感?創建,破壞,再創建,再破壞,再創建……這種創建和破壞的交替循環,也許就是人類文明的命運。然而,國破山河在,山崩河移,歷史猶存。只要歷史的記憶不曾消失,被破壞的文明定將得到重建;只要歷史的記憶還在,文化和傳統就可以復興。只要走到這片土地,只要一塊小小的石碑,只要一段短短的文字,歷史就可以復活在你的心中。

歷史是文明的核心。開封、陳留以東的黃河下游文明,是一種不斷地被沖刷淹沒、又不斷地被重建整修的文明,就在這種失而復得的過程中,似乎隱藏著一種歷史的頑強和堅韌。

當我繼續整理歷史,由開封、陳留南下西去以前,聊以這段文字寄語開封的友人,或許可以輕減他心頭的沉重,他那黯然神傷的眉頭,或許能夠稍許舒展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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