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劉邦西進 三、李斯重讀

<前言>李斯懂得,政治的本質是權力;權力高於政見,與道德無緣。在權勢利害和政治主張衝突的時候,權勢利害優先;在權勢利害與道德倫理不合的時候,拋棄道德倫理。

李斯不能理解二世的煩惱,無法作適宜的引領疏導。李斯是實幹的政治家,長於權衡利害的政客,他在二世的下書中更多讀到的是實實在在的不安。二世皇帝在下書裡有如下的質問:「身居三公高位,何以致盜賊如此?」譴責的矛頭,已經直接指向他了。李斯緊張了,他感到殺伐的危險。李斯再次仔細閱讀二世皇帝的下書,開始體會和揣摸。

二世皇帝下書引用韓非子的話展開。《韓非子》一書,在秦王朝宛若政治教科書。始皇帝在世時,讀《韓非子》愛不釋手,嚮往讚譽之情,竟然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始皇帝冷峻嚴厲,深藏不露,從不輕易流露內心,然而,他卻曾經在朝議時引用《韓非子》,當著群臣面前動情感慨道:「啊,寡人如果能夠面見作者,親身同他交遊,願遂事成,死也無所遺憾了。」俗話說,楚王愛細腰,天下多餓死。有先帝的推崇,王侯公子,將相大臣,人人誦讀《韓非子》,捨《韓非子》不能議政,捨《韓非子》不能施政,龐大的秦帝國,宛若成了韓非子法家主張的實驗場。

二世皇帝引用韓非的話,出於《韓非子.五蠹》篇。為了體察二世的行文,李斯再次打開《韓非子》。韓非子說,古代和當今習俗不同,新政和舊政措施有異,如果想用寬大緩和的政策來治理急世亂民,等於是不用韁繩和鞭子去駕馭烈馬,實在是不明智的毛病。上古時代,以道德高下較量勝負;中古時代,以智謀多寡較量勝負;當今時代,以實力強弱較量勝負。因此之故,仁義寬政用於古代而不能用於當今。當今時代,臣民懾服於威勢而不心服於仁義,賢君明王必須嚴刑峻法,誅殺無赦方能治理。字字句句,都是李斯熟悉的話,重溫之下,他不禁有寒冷僵硬之感。

李斯與韓非,關係非同尋常。兩人同是荀子的學生,荀子在楚國時,兩人一起在荀子門下學習,成為荀子最為賞識的兩位高足。李斯出身下層平民,精明幹煉,能言善辯,有強烈的出人頭地的願望。施才從政,追求出仕成功和榮華富貴,是他的人生目標。韓非子出身韓國王族,口吃不善言談,孤僻內向,思想深刻,文辭犀利,是戰國晚年第一流的政論家。自從荀子去世以來,對於韓非子的思想文章理解得最深刻的人,對於韓非子其人其事知道得最透徹的人,怕就是李斯了。

韓非子對於人性和權力的分析,冷峻而近於苛酷。在韓非子的眼裡,至高無上的是國家權力,君王就是國家權力的絕對體現。君王的意志是公益,臣民的願望是私慾,二者的逆反相悖,君王為了支配和統治臣民,必須掌握和使用法、術、勢三件神器。法,就是治國治民的法律和章程,必須公開;術,就是支配臣下的權術,必須隱秘;勢,就是強制臣民服從的政治強權,必須獨擅。韓非子說:「權術,深藏於胸中,外面應對物事,暗中駕馭群臣。」施權術駕馭群臣時,可以「握明以問所暗」,「宣聞以通未見」,就是利用已經掌握的情況去查問尚未顯露的隱秘,宣布傳聞的材料去追究尚未暴露的奸私。詢問臣下時,不妨預先設定隱藏的目的,叫作「挾智而問」。「挾智而問」時,可以擺明臣下的過失,誘導臣下的暴露表白,叫作「舉錯以觀奸動」,「明說以透避過」。經如此權術考核,君王手握賞罰兩大權柄,封賞功勞,誅伐罪過,致於大治。重溫《韓非子》到這裡,李斯不寒而慄,禁不住感到脖子上刀刃的冰涼。

「身居三公高位,何以致盜賊如此?」皇帝言辭激烈,指斥的對象,明明白白,無所掩飾地指向自己。舉過明說的後面,必有急於查詢的陰奸;預先設定的目的,隱藏著誘導的圈套。李斯已經了解到,章邯軍消滅張楚政權後,二世皇帝的監察使者分部出巡,開始調查叛亂各地的地方長官,追究玩忽職守、導致叛亂急遽擴大的政治責任。出任三川郡守的長子李由,首當其衝。在御史的調查中,李由遭到嚴厲查詢,受到嚴重的警告,呈報到朝廷的報告書中,指責的矛頭和追究的線索,已經指向李斯。

李斯緊張了,他感到事情後面有看不見的危險和恐怖。李斯在秦國政界沉浮多年,深明政治的底細。他懂得政治的本質是權力,權力高於政見,與道德無緣。在權勢利害和政治主張衝突的時候,權勢利害優先;在權勢利害與道德倫理不合的時候,拋棄道德倫理。權勢利害優先的原則,貫穿李斯的政治生涯。當年,在門主呂不韋的教化恩遇和秦王嬴政的權勢之間,李斯選擇了後者;在扶蘇即位的正統和胡亥篡奪的利益之間,李斯也選擇了後者。對待同學韓非子,他出於權勢利害的計量,全面接受韓非子的政治主張,堅決阻止韓非子參與秦國政治,直接策劃了迫使韓非子自殺的冤案。往事如煙,要在當前。如今的李斯,儘管明白當前安定國家之要在於寬政撫民,及時作政策的轉換,然而,為了避禍解脫,他再一次算計求全,做了權勢利害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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