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下亂了 四、陳勝吳廣反了

<前言>貧困遊民,最容易攪亂穩定,破壞既存的組織秩序。他們一旦武裝起來,往往成為叛亂、造反和革命的力量。

秦二世元年七月(秦以十月為歲首,下文時間據此),一支前往北方邊境的部隊困駐在泗水郡蘄縣大澤鄉(今安徽宿州市東南)。夏秋之交,大雨滂沱不止,河道漲水,湖泊沼澤泛濫,土築的道路泥濘不堪,阻斷不通。

這支部隊約有九百人,是從帝國中南部各郡徵調的戍卒,受命前往帝國的北部邊郡漁陽(今北京密雲一帶)駐防屯守。這支部隊,由兩名軍官統領,他們被稱為將尉,是相當於縣尉一級的武官,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類似於縣武裝部長。按照帝國的軍制,軍隊由什伍制編成,士兵五人編為一伍,設置伍長一人統領;兩個伍編為一什,設置什長一人統領;五個什約五十餘人編為一個屯,設置屯長一人統領;兩個屯約百人編為一個百人隊,設置百人長一人統領;五個百人隊約五百人編為一個五百人隊,設置五百人長一人統領;兩個五百人隊約一千人編為一個千人隊,設置千人長統領。這支九百人的隊伍,大約相當於兩個五百人隊;兩位將尉,相當於兩個五百人長。在他們手下,約有近十名百人長和近二十名屯長。陳勝和吳廣,是這支部隊中的兩名屯長。

陳勝是南陽郡陽城縣(今河南方城)人,吳廣是陳郡陽夏縣(今河南太康)人,都是家境貧窮的農民。他們被徵入伍,實在是有些異常。帝國以武力立國,軍隊是國家的根本,從軍立功是帝國國民人生出路的主要途徑,與個人的土地財產、地位榮譽等直接相關。從軍是光榮的事情,帝國的兵士主要從家境小康的中等人家中選拔徵發。有恆產者有恆心,中產階級有穩妥的進取心,對於家庭和國家責任心強,最利於組織的健全和穩定;另一方面,帝國士兵的武器盔甲等裝備由政府提供,一般的生活用品則要由服兵役者自己負擔,因此沒有一定資產的家庭,從軍會有相當的困難。多年以來,帝國以軍隊建設為中心,形成了一套完整而嚴密的制度,培育了一個數量龐大的擁有土地財產、有爵位有尊嚴的中產階層,確保了軍隊有穩定而優秀的兵源,這是帝國之所以強大無敵的極為重要原因。也正因為此,無產的貧窮人家,一般不在帝國徵兵的對象當中。

帝國的法律和制度,確實合理而且公平,有效地維繫著秦帝國這架巨大的機器,使之有條不紊地運轉。不過,到了始皇帝的晚年,這架機器的運轉,已經過於急促,頻繁不斷的徭役和軍務的徵發使國民困苦不堪,國家和人民共同陷於超負荷的泥潭。二世皇帝即位以後,曾經一時停止了過重的勞民徵調;然而,短短不到半年,舊事重開,其勢頭比先帝晚年有過之而無不及。遵循二世皇帝的旨意,先帝的舊業不但不能停止怠慢,還得加強加緊,驪山陵要快快收尾,阿房宮要大幹快上,匈奴要嚴防,長城要完備,南方遠征軍的兵源糧草要補充,皇帝出巡的道路要修築,無不需要大規模的人力徵調。中等人家的徵調,幾乎已經窮盡,無奈之下,下等貧家的徵發,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的貧窮人戶,被稱為「閭左」。古時以富強為右,貧弱為左。所謂「閭左」,居閭里之左也,用今天的話來說,相當於貧民區。

閭左當中,夾雜有不少流竄的遊民。陳勝、吳廣所在的這支九百人的隊伍,就是來自閭左。大規模徵發閭左從軍入伍,實屬罕見異常,相當於置帝國國民於全面動員的緊急狀態。以帝國的實態常情而論,不能自立的窮人,難以承擔從軍的經濟負擔;被強徵編入軍隊以後,自己困苦,軍隊也不安穩。大規模地徵兵,不循正道的浪人、不安分的遊民就大量流入軍隊。貧困遊民,最容易攪亂穩定,破壞既存的組織秩序。他們一旦武裝起來,往往成為叛亂、造反和革命的力量。

陳勝其人,關於他起兵以前的往事,記載很少,只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受雇為人耕田,對於貧窮有切膚的痛感,當是無田的雇農、不在徵發之列的無產貧戶。陳勝既不能殖產,也不能出仕,在為人耕田休息的時候,常常悵恨感慨。他曾經對一起種田的窮哥們兒說,將來如果發達富貴了,不要互相忘記啊。種田人多是安分的人,大家笑話他說,為人耕田取傭,吃飯活命而已,談什麼發達富貴。同是種田人,心志迥然不同。陳勝歎息道:「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陳勝是不滿於現實的人,他的志向,是想要改變現狀。吳廣,其個性與陳勝不同,但在貧窮而不安分上,與陳勝是一脈相通的。不安分的人聚會到一起,往往容易生事。

陳勝一行抵達漁陽的日期,是比照徵調軍隊的規定預先指定的。根據帝國的法律,軍隊不能按照預定時間抵達指定地點,將受到軍法「失期罪」的指控。如果指控成立,犯失期罪者將被斬首處死。大雨不止,道路泥濘不可通行,日期一天天逼近,大家越來越不安。陳勝和吳廣不是順天安命的人,他們私下商量對策認為,預期抵達漁陽已經無望,為了求生只有逃亡。不過,棄軍逃亡也是死罪。與其逃亡死,不如乾脆舉事造反。死是同樣的死,與其死於逃亡受刑,不如死於大事國事。走投無路之下,陳勝和吳廣決定起兵反秦。

陳勝對吳廣說:「天下長久苦於秦政的苛暴。我聽說二世是小兒子,不應當立為皇帝,皇位的繼承者是公子扶蘇。扶蘇因為多次勸諫的緣故,始皇帝讓他到邊疆監軍將兵。現在有人聽說扶蘇無罪而被二世誅殺了。大多數老百姓都知道他很賢明,還不知道他已經死了。項燕是楚國的大將,軍功卓著,愛撫士卒,楚國人懷念他。有人以為他已經戰死,也有人以為他逃亡在外。如果我們利用扶蘇和項燕的名義號召天下,一定會得到廣泛的響應。」吳廣深為贊同,遂決定以秦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的名義舉事。

凡舉事,須有名目。舉大事國事,須有大義名分。陳勝,雖說是出身下層貧民,但從他為舉事所策劃的大義名分來看,他不但對當時的政治局勢有密切的關注,而且有相當的政治頭腦。始皇帝以暴力滅亡六國,統一天下,秦政長期失於苛暴。始皇帝死,百姓曾經有所期待,盼望主張溫和路線的公子扶蘇即位,暴政得到緩和。殊不知扶蘇不明不白被殺,少子胡亥即位,暴政不但沒有緩和,反而是變本加厲,有過之而無不及。高壓困苦之下,藉助於對於仁者的懷念,對暴君作隱喻的抗爭,正是民情國情所在。以扶蘇的名義舉事,反暴政而不反秦政,不僅順應舉國民情,而且利於對秦政府和秦軍的動搖瓦解。

陳勝出身於南陽郡陽城縣,吳廣出身於陳郡陽夏縣,兩地過去都是楚國的領土。以舊國而言,陳勝和吳廣都是楚國人,故里依然是舊日楚國的鄉音習俗,記憶裡楚國人的歸屬意識依然濃厚。大澤鄉在泗水郡蘄縣,過去也是楚國的領土。十四年前,楚國大將項燕統領楚軍保家衛國,在這裡與秦將王翦率領的六十萬秦軍激戰,結果楚軍戰敗,項燕自殺,楚國由此而亡。蘄縣,成了項燕及其數十萬楚軍的國殤之地,楚國人對於項燕的懷念,至今綿延不斷。身在蘄縣,同行都是出身於舊楚國地方的戍卒,走投無路之下,藉助記憶中的英雄,恢復故國山河,最能集聚人心,激發鬥志。

大義名分確定,二人心裡仍然有所不安,悄悄找到卜者算命。卜者是明白人,占卦吉祥,說道:「二位的事情皆會成功。不過,二位何不卜問於鬼?」卜者的話,往往是一語雙關,鬼是死者的精魄,問於鬼,死事也。鬼又逼人,問於鬼,以鬼威逼人也。雙關語的理解和選擇,在於聽者的意圖和解讀。陳勝、吳廣聞言竊喜,心中落定,順著自己的心情揣摸卜者的話意,決定藉助鬼神以脅迫眾人。他們用朱筆在帛布上寫上「陳勝王」三字,放入打撈上來的魚腹裡,混在炊事兵買來的魚中。士兵們開膛看到帛書,很是有些驚怪。晚上,吳廣又偷偷潛入駐地近旁神祠中,點燃篝火,模仿狐狸的叫聲,作「大楚興,陳勝王」的呼喊。秦漢時代,鬼神占卜盛行。白天現怪異,夜裡鬧鬼神,眾人驚恐不安。天亮以後,戍卒們見到陳勝,往往目視他而悄聲私語。

吳廣素來善待人,很得部下之心。大概是在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兩位將尉也心煩,喝得醉醺醺。吳廣故意數次挑起逃亡話題,惹得將尉大怒,命令當眾鞭笞吳廣。吳廣不服,將尉拔劍威嚇,吳廣借勢挺身奪劍,在陳勝的配合下,將兩名將尉殺死。混亂當中,陳勝和吳廣召集眾人道:「大家遇雨失期,失期當處斬刑。即使有幸不被處死,支邊戍守,十有六七也是死。壯士不死而已,死要死得大義堂皇。放眼當今天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切合於預期策劃,同行的戍卒都願意跟隨陳勝、吳廣舉事反秦。於是,眾人以兩名將尉的首級作為祭祀的犧牲,設壇結盟,九百人袒露右臂,起誓復興大楚,宣稱呼應秦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

秦帝國的天空下,一場風暴驟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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