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下亂了 三、亡國的前兆

<前言>始皇帝晚年的秦帝國,宛如一輛不斷加速奔馳的賓士馬車,已經失去了控馭;又宛若一張繃得越來越緊的弓弦,已經失去了制衡。

國之興亡,必有前兆。

歷來史家論及秦帝國的速亡,無不指出其勞民過度是首要原因。始皇帝和秦二世酷使民力,最受詬病的就是阿房宮和始皇陵,純粹是為君王私慾之滿足。直道之建設,出於國防軍用,姑且不論。至於為巡行出遊而修建馳道,則是公私兩論皆有。公務論者說,始皇帝的巡行出遊是外出鎮懾四方,安定新建的帝國;私慾論者說,始皇帝的巡遊外出是遊山玩水,求藥尋仙。這些或許都有道理。然而,家天下個人專制獨裁的體制下,君王的個人行動和國家的政府行為,往往是分不清、劃不開。朕就是國家,皇帝的私慾也就是王朝的意願。阿房宮的修建,既是始皇帝的個人喜好,其取代咸陽宮以作朝議正宮的考量,也是秦王朝朝廷的遷移;始皇陵是秦始皇個人的陵園,其承接先公先王陵園的餘緒,也是王朝國家祭祀的要所。不過,不管公也好,私也好,君王慾念也好,王朝意願也好,國防軍用也好,修建阿房宮始、始皇陵,整備馳道,建設直道,如此前所未有的龐大工程,其所消耗的鉅額財力,其所徵發的鉅額人力,無公私之別,都是民脂民膏,都要由秦帝國的人民來承擔。

為修建阿房宮、驪山陵,為整備馳道、直道,秦帝國總共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司馬遷說,秦帝國曾經動員七十萬人,一部分用來修建阿房宮,一部分用來修建驪山陵。至於馳道、直道,沒有具體的數字。根據最新的研究,從秦始皇三十五年開始修建阿房宮起,直到二世元年周文軍抵達驪山陵為止的四年間,阿房宮和驪山陵的工地上,常年有七十萬人勞作。七十萬人,多是青壯年男子,其中一部分是服刑的犯人,他們無休止地在工地上勞作;一部分是服役者,由全國各地徵發而來,一年定期輪換。秦帝國時代,勞役與兵役等同,做工者按照軍隊編制,七十萬工人常年勞作,相當於七十萬軍隊常年屯駐。

七十萬人屯駐做工,七十萬人生活吃飯,七十萬人的糧食供應,都要從函谷關外的關東地區轉運。古代社會,生產工具簡陋,一切依靠人力畜力,遠距離運輸的效率極為低下。以運送距離六百公里計,要維持一個人的糧食供應,需要十五個人專職負責運輸,效率僅為百分之六點七。關中有渭河連接黃河漕運,距離短效率高。假設以百分之二十的高效率論,要維持一個工人的糧食供應,也要五人專門負責,七十萬人的糧食供應,需要動用三百五十萬人作後勤轉運。秦帝國時代,一個家庭大致有五口人,阿房宮、驪山陵的七十萬工人,又關聯到全國各地二百八十萬人的生活生計。三百五十萬專職運輸者的勞作,又影響到一千四百萬人的生活生計。當是何等巨大的數字!

馳道、直道之修築,想來主要由經行的各地負責,長途轉運之苦,或許不及驪山陵、阿房宮,但大規模的財力投入和人力動員,則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司馬遷實有所感,他說:「我到北疆考察,由直道歸還長安,沿途觀看蒙恬所修築的長城亭障,斷山填谷所開通的直道通途,痛感秦之酷使民力。」捨此感慨不論,與修建阿房宮驪山陵、整修馳道直道並行,始皇帝派遣大軍攻擊匈奴,連接長城,三十萬戍卒常年屯駐北邊,又派遣大軍攻擊南越,五十萬戍卒常年鎮守嶺南。分布在帝國南北兩疆的八十萬軍隊,後勤供應要由內郡遠距離轉運,動員的人力,按照高效率計,要四百萬人專門負責。八十萬軍人,涉及三百二十萬家屬;四百萬轉運勞工,涉及一千六百萬家屬,又是何等巨大的數字!秦帝國的人口,估計在四千萬左右,根據上述的計算,僅阿房宮、驪山陵、長城、南越兩疆的人力動員,數量已在九百萬,連累家屬,已經超過四千萬,幾乎牽動帝國的全部人口。

草草如此算計,僅由此極不周全的數字,已經可以勾畫出一幅秦帝國因為酷使人力物力而面臨崩潰的圖景。兩千兩百年前的中華大地上,南到北越五嶺,北到長城沙漠,西到隴西臨洮,東到黃海東海,四千萬芸芸眾生,宛若勞蟻工蜂,往來不停地奔走在縱橫交錯的道路上,勞作死鬥於星羅棋布的據點中。關中咸陽的阿房前殿高台上,皇帝高高舉旗,指揮宛若蜘蛛網般密布全土的官僚機器,操縱著帝國臣民的一舉一動。皇帝揮旗往西,千萬人西去,皇帝揮旗往北,千萬人北行,皇帝揮旗往南,千萬人南下。皇帝旗幟的揮動越來越頻繁,四千萬人的運動越來越劇烈,移動距離越來越拖長,道路交通擁塞,守備空虛失衡,民人疲憊不堪。官吏驅趕吆喝的威壓,引來庶民躲避逃亡;政府執法刑戮的鎮懾,引來民眾反感抗拒。

始皇帝晚年的秦帝國,宛如一輛不斷加速奔馳的馬車,已經失去了控馭;又宛若一張繃得越來越緊的弓弦,已經失去了制衡。至於馬車何時墜毀,弓弦何時斷裂,只是時間的早晚和機會的引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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