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廈將傾的前夜 五、趙高與李斯的博弈

<前言>趙高深信,利益所在,就是人生的選擇所在。自己如此,胡亥如此,李斯也是如此。他深信自己能夠說服丞相李斯。

趙高來見李斯的時候,已經有了相當的自信。他審時度勢,將眼下的權力博局分辨得徹底透徹;他權衡利害,將三人共局的得失算計得滴水不漏。始皇帝死後留下的瞬間政治真空,可以由自己、胡亥和李斯三人來搶注填補。帝國是車駕,胡亥是車主,自己是車御,李斯是參乘,三人共局,大權在握,可以強行驅動整個帝國機器的運行。三人奪權共局,胡亥以無緣帝位的幼子入繼大統,李斯以擁立皇帝的新功繼任丞相,自己則可以居於皇帝和丞相、宮廷和政府之間左右政局,這對於三人而言,皆是有百利而無一害。胡亥既已說動,見李斯已經有了二對一的優勢。打皇子胡亥的牌,出示的是未來皇帝的威懾力量;自己與李斯有近二十年的往來,以李斯的為人和眼下的處境而論,不由他不聽從。趙高深信,利益所在,就是人生的選擇所在。自己如此,胡亥如此,李斯也是如此。他深信自己能夠說服丞相李斯。

寒暄之後,趙高單刀直入:「皇上去世前,有詔書賜送長子扶蘇,速回咸陽主持喪葬,立為後嗣。詔書尚未發送,皇上駕崩,事情沒有外人知道。現在,遺詔以及皇帝符璽都在胡亥手中。決定太子的事情,只在丞相與趙高的一句話而已。如何行事,望丞相計量!」

李斯勃然作色,驚斥道:「亡國之言,何從談起。這種事情,不是為臣者所應當談論的。」

趙高平靜地說道:「在下魯鈍,驚動丞相。權且換個話題:丞相您想想,您自己可以與蒙恬相比較嗎?功高勞苦能不能與蒙恬相比?謀遠不失能不能與蒙恬相比?無怨於天下能不能與蒙恬相比?與扶蘇關係之新舊,被扶蘇所信賴的厚薄,能不能與蒙恬相比?」

李斯有些遲疑,思量後答道:「以上五條,老夫確實都比不上蒙恬。不過,此時此刻,趙君用政事的欠缺來指責老夫,不也過於唐突了嗎?」

趙高是機敏的人,他體察出李斯心動的方向,順勢說道:「我趙高不過是內廷的勤雜而已,自從有幸以刀筆文法進入秦宮以來,管事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沒有見過被罷免的丞相功臣有封賞延及第二代的,幾乎都被問罪誅亡。始皇帝有子女二十多人,都是丞相所知道的。長子扶蘇剛毅而武勇,既能取信於人,又能激勵用人,即位以後,必定任用蒙恬為丞相。如此君臣政局之下,丞相您最終不能懷列侯之印安歸故里的結局,難道還不明顯嗎?在下受詔教習胡亥學習法律政事,數年以來,未嘗見胡亥有所過失,未嘗對胡亥有不安之感。胡亥仁慈篤厚,輕財重士,明辨於心而木訥於口,禮義周全而敬重士人,秦的諸位公子當中沒有比得上他可以立為繼嗣的。望丞相您計量決定。」

李斯惶惑,不願深談,起身相送說:「趙君請回!我李斯奉主上之詔令,聽上天之成命,計量決定,何從談起?」趙高不動,回覆說:「安可以轉危,危可以轉安,不能自力定安危,豈能順天有貴聖?」

李斯說:「我李斯乃是上蔡閭巷之平民布衣,仰皇上恩寵,得幸被拔擢為丞相,受封為列侯,子孫後代皆位尊祿重。今主上將國家之存亡安危囑託於臣,豈可以有所辜負?避死而求僥倖,不是忠臣之所為;苦勞而蹈危機,不是孝子之行事。臣下人子,各守其職責而已。趙君不用多說,老夫將要得罪了。」

在趙高聽來,李斯的話,語在雙關。得罪之指向,若在趙高,則是逐客出門,斷念絕意;得罪之指向,若在李斯自身,則是上軌道入計劃的開始。趙高堅定地引導談話的方向說:「聽說聖人遷徙無常,順應變化而與時俱進,察見微末則能感知根本,觀測動向則能明了歸終。趨時應變,乃是物事固有的本性,哪裡有守成不變的道理!眼下,天下權柄之命運繫於胡亥;胡亥之成功,又繫於在下能夠通達丞相,連接內外。政權營運,從外製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由上方控制下部,由中樞控制周邊,乃是執政之道。秋霜降而草花落,水搖動而萬物作,末由本定,乃是必然的道理。以丞相之明鑑,難道不能及早有所察驗?」

李斯欠身坐下,說道:「我聽說晉獻公更易太子,晉國三世不得安寧;齊桓公兄弟爭位,公子糾死於內亂;商紂王殺比干,囚箕子,不聽勸諫,社稷傾危,國都成為丘墟。以上三事,逆天違理,使宗廟不得血食永祀。我李斯為人,要在順守為臣之道,豈能幹預繼嗣?」

趙高是佩劍行武、強壯堅忍的人,他逼近李斯說:「天下事在人為。上下和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丞相若是聽高之計,定將長有列侯之位,世世有封君之稱,壽如喬松,智如孔墨。丞相若釋此不從,禍患將及於子孫,足以寒心。善處世的人因禍為福,請丞相您擇善決斷。」

李斯矛盾,李斯惶惑,李斯驚恐,他無法說服自己,也無法抗拒趙高。在為臣之道和保身固寵之間,在安定國本和攫取權益之間,他始終搖晃。這時候的李斯,年過七十,已經是垂暮之年,行事多為晚年子孫計,他垂淚歎息:「嗚呼哀哉,落日黃昏,遭遇亂世,身不能隨先帝去,命將何處依託哉!」仰天長歎之後,他接受了趙高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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