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劉邦的戰國時代 十一、進退兩難的拂臣

<前言>拂臣出現之日,就是君王危殆之時。拂臣以君臣俱傷的非常手段,拯救國家社稷於萬難,不論成敗與否,都失去了在同一君王下共生的天地。

明人唐順之著有<信陵君救趙論>,從六國救亡的角度,肯定信陵君竊符救趙無罪有功。他說:「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行文鏗鏘緊湊,持論切中肯綮,不乏歷史眼光。

長平之戰以前,燕國弱小,齊國衰退,秦國在秦昭王的堅強領導下,先後得到穰侯魏冉和謀士張祿的策劃協助,任用天才軍事將領白起,先擊敗韓、魏聯軍,後攻佔楚國的國都鄢郢。前二六○年,秦、趙長平之戰爆發,秦軍又在白起的統領下,將趙軍主力消滅,天下已經沒有可與秦國抗衡的國家了。秦軍圍困邯鄲,趙國岌岌可危。當時形勢下,趙國是阻止秦國吞併六國的最重要屏障,一旦趙國滅亡,韓國、魏國和燕國亦將失去後援和依憑,亡國指日可待。韓國、魏國和燕國歸秦,楚國和齊國就直接面臨秦軍的包圍,戰不能勝,守不能保,也只有被消滅的命運。從而,以多國間戰略的角度論,援救趙國,就是保衛魏國,也就是保衛六國;以歷史的結果而論,信陵君救趙的成功,使秦國吞併六國的時間,推遲了四十年。大梁不至於早成廢墟,安釐王生前免於成為秦軍俘虜,這些都不可不謂是信陵君的功績。信陵君竊符救趙,大有功於魏國和六國,斷無非議的餘地。

然而,唐文先揚後抑,轉而從君臣論的角度,指責信陵君竊符救趙的行為專重人際間恩信,無視魏王的權力威望,是人臣植黨,背公賣恩。他說:「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唐生此議,以明代君主極權的專制臣道,衡量戰國紛爭時代的君臣關係,失之遠矣。

荀子是信陵君的同時代人,他著有<臣道>一文,稱信陵君是社稷之臣,國君之寶,是明君之所尊厚的拂臣。荀子以為,君主有錯謀錯事,即將危及國家社稷之時,能夠救亡圖存、解救國難者,唯有諫、爭、輔、拂四臣。諫臣,就是勸諫之臣。諫臣以禮勸諫君主,用則留,不用則去。爭臣,就是死爭之臣。爭臣以生死強諫君主,用則生,不用則死。輔臣,就是輔矯之臣。輔臣能夠合謀同力,率領群臣強力匡正國君,國君雖然不安,卻不能不接受,國家的禍患由此得以解除,最終得到君尊國安的結果。拂臣,就是拂弼之臣。拂臣抗拒君王的命令,竊取君王的權力,糾正君王的錯誤,安定國家於危難之時,解除君王於失政之辱,最終大利於國家社稷。

信陵君竊符救趙之時,趙、魏唇亡齒寒的大局已明,晉鄙軍出動抵境,魏王中途畏懼狐疑,導致魏軍鼠首兩端,時局陷於非常,失去正常解決的餘裕。非常之時,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人,用非常的手段才能解決。當此之時,信陵君行拂臣之行,竊符救趙,雖然拂逆了國君的權力和意志,卻安定了國家社稷。臣道的根本,是從道不從君,國家社稷在先,君主帝王在後。當此之時,信陵君先諫諍後拂行,違逆然後有功,功成之後,遣軍歸還魏王,自己選擇了客居趙國的政治流亡。他的行為,不顧生死而無私心,忠誠無畏而至於大公,可謂通於臣道之極致,臻於四臣之峰巔。

峰巔極致,也是危險的頂點。拂臣之行,已經抵達臣道的極限,雖然挽救了國家社稷的危難,卻動搖了君王統治的根基,也斷絕了繼續為人臣的後路。信陵君身處戰國,得門客之助,高游俠之行,他明智地選擇了客居趙國的流亡生活,既是高風亮節,也是拂臣的善終。數十年後,項羽抗拒楚懷王之命,殺宋義奪軍救趙,重演信陵君殺晉鄙救趙的故事,再次做了拂臣。不過,項羽事成以後殺懷王自立,選擇了奪權革命,欲行霸王之道,改變危險局勢重建天下,雖然一時成功,最後未獲善終。我整理歷史,觀覽歷代英雄,感拂臣行事艱難,結局險惡,非年輕氣盛、血氣剛烈而置生死於不顧之人不能行之。信陵君竊符救趙時的年齡,想來當在三十來歲。項羽殺宋義渡河救趙,只有二十六歲。兩千多年後,張學良將軍扣押蔣介石發動西安事變,做了現代的拂臣。他當時的年齡,是三十五歲;他的命運,是終身囚禁。

我不禁感慨,歷史以不同的形式重演,歷史有彷彿的相似,類似的結構之下,不變的人性編織大同小異的史劇。荀子稱拂臣是國君之寶,是明君之所尊厚,未免是理想化的設想。歷史上沒有一位君王能夠容忍拂臣,拂臣出現之日,就是君王危殆之時。拂臣以君臣俱傷的非常手段,拯救國家社稷於萬難,不論成敗與否,都失去了在同一君王下共生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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