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奢侈

現在似乎是個「假奢侈」的時代。從電冰箱、冷氣機、洗衣機,乃至於刮鬍刀、炊飯鍋、紅茶壺全都電氣化,電視機更是家裡各個房間都配置一台。人們身上穿的是好幾十萬元的衣飾,開的是進口高級轎車,養狗只選博美或可卡獵犬,飼貓只挑波斯或暹羅貓。這些貴夫人們一定會在家中的某處暴露小氣,比方廚房一隅或是櫥櫃一角。若要問我又沒進她們家裡瞧過,何以知曉個中內情?只消看看貴夫人們在外面走動的神態、進餐廳以後目中無人的傲氣,還有點菜的方式和用餐的動作,一切不言自明。她們刻意提嗓揚聲,以向鄰座顧客彰顯自己的高尚地位和豪奢生活,反倒使得她們的窮酸氣表露無遺。假若只將家裡的冷氣溫度調控比戶外低個兩度左右,不僅可以除濕,亦不致使腳氣病和神經痛的宿疾惡化,這樣倒還算得上適宜;可偏有人愛把冷氣開得極強,簡直把人當成牛肉或火腿扔進冰箱里似的,只能說是瘋人之舉。

真正奢侈的人絕不會故意賣弄,也不會在無力奢侈的人面前展現出來。冒牌貴夫人們的窮酸樣,不僅表現在炫耀衣裝、誇口丈夫是某某董事長,甚或瞧不起擦身而過的其他女子的舉動上,更糟糕的是,她們打從心底將「奢侈」視為鄙事,這種看法佔據了她的內在思想。她們看似見識廣博,成天掛在嘴上的不是《痴漢艷娃》就是瑪麗娜·墨蔻莉 ,其實肚子里塞滿的是八股道德。那些腐爛酸臭的日本德行,宛如末期的癌瘤般猙獰地蠕動著。鄙視奢侈的人,不可能擁有真正的奢侈。倘使懷有這種乖僻自卑的想法,即便身穿金光閃閃的套裝、牽著純種牧羊狗去參加名犬大賽,也沒有用處。當一切虛華煙消雲散,最後剩下的只有透著窮酸氣的貴夫人那顆褪了色的心臟而已。那顆心臟,就在比賽會場的草地上滿場亂竄的評審和真假富翁以及狗群之間滾來滾去,在呼嘯的風聲中發出哀戚的聲音。又好比在百貨公司里常可見到這樣的情景:生長在富裕家庭里的孩子央討著再吃一份冰淇淋,第二份照樣吃得盤底朝天,但坐在他旁邊的窮人家孩子,卻故意佯裝闊氣地留下一匙沒吃完。再譬如光從大門走到玄關就讓人腿乏的豪華府邸,雨夜中,門衛鎖院門的聲響隱約傳進客廳里,而扔進壁爐里燒的木柴,是從屋宅後方的森林裡砍來的。這種大戶人家的男主人,會親自牽著愛犬出門散步,可腦子裡根本沒想過自己是這間大宅的主人,更沒動過豪奢的念頭。這才是真正的奢侈。

真正的貴夫人,不會穿上自己最昂貴的那套和服去逛銀座,或者去看戲旅行,也不會不屑地睥睨路上其他女子的衣服。走在銀座的街上,對她們來說只是隨意的散步,只不過比在家附近散步走得遠些罷了。若是這時候,全身上下穿戴著受邀時的隆重裝扮,那就叫作「貧窮的奢侈」。助長這股風氣的或許還有一些缺乏眼力的商家、侍應生和領班們。他們似乎分辨不出真正和假冒的富貴人家,這才導致那些冒牌貨們打扮得益發花枝招展了。

所謂的奢侈,不是指擁有高價的物品,而是擁有奢侈的精神。比起外表的美麗衣裝或是搭乘的豪華車子,重要的是穿著衣裳與坐在車裡的人,必須真正大氣才行。縱使戒指之類的貴重東西掉了或被偷了,也絕不倉皇懊惱,這才是真正奢侈的人。這樣的人不是強裝鎮定,而是從容不迫(也不是因為反正馬上就可以新買一隻)。當手上戴著昂貴戒指時,把掌心攥得緊緊的,生怕有個閃失,這樣也無法讓人感到奢侈的氣度。

簡白地說,奢侈就是拜訪他人時,只拎著一小盒高級餅鋪的精巧糕點伴手(而不是捧著一大盒鼓鼓囊囊的次級糕餅);夏天會買很多麻紗材質但價格不貴的和服內襯領巾,只穿一次就丟棄;烹飪時,用上好的清酒燉煮當季盛產的蔬菜。這樣才夠格。比起模仿鄰居駕駛公爵系列的日產汽車去旅行,還不如在家裡吃擱入腌黃蘿蔔的湯泡飯來得奢侈。相較於那些餐館將食材當成玩物般染色塑形做出的料理,放上腌黃蘿蔔的湯泡飯不知來得奢侈多少倍,這答案不消請教茶聖千利休即可明白。以前的伊予紋或八百善餐廳,根本不會出現那樣的料理。懷著奢侈氣度的姑娘,即使身上穿的是挪出部分月薪輕鬆購買的棉布洋裝(買了兩三件以便替換)也不顯窮酸,反而是漂亮的奢侈。

總而言之,比起坐在豎著光線慘白的熒光燈的庭院里心靈貧乏的少女,在家插綴大把便宜鮮花的快樂少女才是真正奢侈的人!

原載於昭和三十八年(1963)八月《婦人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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