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紳士們與魔利

在三十四點一度的房間里,魔利恣意地把腿往鋪著大毛巾(一條在兩邊深玫瑰色、中央淺玫瑰色的部分綴著花樣,濃淡相間的地方透著淺淺的天空藍;另一條是色澤已經變得深如黃昏暮色的素色條紋,和檸檬黃的素色條紋相間。這兩條大毛巾交替使用)的床上伸出去(這是夏天裡最舒適的鋪巾。魔利相信,這般舒心愜意的享受,絕不輸給大抵都在書房裡吹著冷氣的文壇紳士們,包括躲在像義大利的大銀行似的書齋深處寫小說的三島由紀夫在內),滿腦子浮想聯翩卻不知該如何下筆。這種寫法好似一隻趴著一動不動,看不出想要爬到哪裡去的蛞蝓。即便如此,魔利仍然相信每年至少能寫出一部小說。為了擠出那種蛞蝓小說,魔利唯有日日夜夜搜索枯腸,拚命找尋起首的第一句,這已經成了魔利一貫的信仰(並不是像基督教徒、伊斯蘭教徒,抑或親鸞 門徒——日本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把基督教的信徒簡稱為基督教徒的?日本人似乎相信,只要把所有的用語都濃縮起來,就能趕上這令人目不暇給的太空時代——那般堅定的信仰,而是像崇拜太陽或膜拜乾枯人顱的土著人那樣空茫又不可靠的信仰),並且奉為唯一的圭臬,像這樣苦悶的日子彷彿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然而,原以為充滿幻想景幕的腦海,多數時候其實只像是一大盆渾濁的洗衣肥皂水。今年二月寫的小說,原本打算在十二月完成後續的部分,可到現在我這隻蛞蝓仍舊沒動沒靜。事到如今,連其他出版社很久以前委託我寫的另一部小說,也已被逼到了跪哭謝罪亦無濟於事的窘境了。就在這個當口,手上正在趕寫的這份稿子,又被已經等得不耐煩的編輯提議,不如另寫一篇輕鬆些的文章。事態演變到這地步,真不知該怎麼收場了。這就是編輯的作風,他們對於寫東西的人和他們奮力分娩作品的苦悶,就我來說是必須等待那隻蛞蝓爬出來的苦心,向來佯裝不知。更傷腦筋的是,編輯總在我左右,步步緊跟。魔利寫完一部小說之後,就像生完小孩的母親一樣需要睡眠調養,只不過休息的日子稍稍久了一些,某個早晨正盤算著差不多是時候認真投入另一場大苦悶了,就在同一天下午,電話鈴聲響起,編輯說要來家裡玩,其實來玩是騙人的,直到臨走前才拋出一句:「是不是該開始動工了?」我們不像一般的情侶,一個想要今天見面,另一個還對前一天見面時發生的事慍怒在心,或是一個忽然把情人的事拋在腦後,另一個卻拚命為對方著想,以至於兩人見了面,一個甜蜜開心,另一個則滿腹憂愁。蛞蝓小說家剛鬆了口氣,突然又冒出一種奇怪的預感,覺得接下來的寫作恐怕不太順利,於是陷入了和寫小說時同樣苦悶的心境。恰巧白石嘉壽子 來了電話,隨後又接到宮城真理子的來電,她便向她們傾訴了煩惱。這一天早上六點鐘,魔利突然睡醒過來,心裡明白今天再不動工絕對來不及寫完,於是埋首續寫五天前寫下的開篇部分,六點開始漸漸發亮的天光旋又暗淡下來,以為是打雷的緣故可又不像,這才驚覺原來時間還是昨天的下午六點 。魔利為這平白撿到的一天一夜歡喜得緊。然而,有不少日子原本打算半夜起來趕稿結果一覺到天亮,睜開眼來,赫然發現在夢裡寫好的部分,其實連半個字也沒落在稿紙上。原以為如此這般苦悶的只有無賴的魔利而已,心想文壇的前輩紳士們應當比自己處之泰然,沒想到有天看了一本婦女雜誌,上面刊登著三島由紀夫窩身於滿堆的稿紙或文件下面振筆疾書的照片,報道中引用了他的話:「一進這樣的房間里,我就像在受苦刑啊!」這才使魔利如在煉獄般的苦痛減輕了幾分。再有一天,魔利向另一位紳士吉行淳之介訴說了心中的苦悶,他勸慰說道:「我也有寫不出來的時候呀。寫小說相當耗費能量,只要想到要上二樓就生厭哩。」魔利這才放下心來回道:「那麼,也許安岡先生和遠藤先生也都是這樣的。還真想找一天突擊造訪,一家家登門確認,圖個安心呢。」細想起來,但凡寫作的人怎可能不受折磨,令魔利驚訝的是,沒想到大家的情況竟和自己十分相似。不過,說起來,魔利的苦悶比別人的來得愚蠢。魔利本有機會在兩本雜誌上刊登小說,很高興終於能獨當一面;到頭來,這份喜悅又化為泡影,末了只能花上好幾個小時向人哭著謝罪。像這樣一年只寫一部,甚至兩年才寫一部小說的人,怎麼有臉以為自己足以獨當一面呢!魔利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件:先是答應試著寫寫看,後來還是覺得不行,心想這是第二度辭退邀約,應當親自前往婉拒。好不容易到了從沒去過的雜誌社,卻沒能與主編見上面,只得另行會面,並晤談了好幾個小時,對方原本願意把我視為傑作且曾經放映過的戲劇改編出版,但最終仍舊作罷了。

然而,這位充滿苦悶的蛞蝓小說家在不苦悶的時候,亦即出去外面的時候,同樣會幹下充分展現出蛞蝓小說家本色的傻事——當魔利和文壇與畫壇的紳士們在一起時,就會有怪事發生。「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既然都能化成人形了,區區這麼丁點紕漏,算不得什麼!」魔利的耳畔,彷彿總是有條蛇在駭人的森林裡囁嚅的聲音響起,如同《虞美人草》里描寫的:那些譫言雖如嘲笑的鈴聲般叮噹鳴響,還是別側耳細聽那長吁短嘆吧。近來,有幾位摯友對魔利說:「像魔利姐這樣純真的人,反而被看成是虛偽造作;而那些虛偽造作的人,卻被當成是真情實意呢!」也有人告訴魔利:「魔利姐,別再多想了。我去神戶演講時向聽眾說了,諸如亨利·米勒、池田滿壽夫,還有牟禮魔利女士這些描繪惡魔的人,其實本人都非常可愛,和孩子一樣純真呢!」有了好友的安慰,魔利總算不再把這事往心裡去了。那些滿口謊言的誹謗,全當作是蚯蚓的叫聲便罷。

魔利絕非故意把前言寫長一些,以便往文章里灌水增字,可這段序文確實太過冗長了。魔利和文壇紳士們在一起時,發生的怪事可說是不勝枚舉,先講一件去年底鬧出的糗事吧。那一天,魔利有事找S出版社的編輯(所謂的有事多半是去借錢的。大抵是弄丟了存摺的印鑒,向銀行苦苦哀求後,特別通融讓魔利領些錢出來,過上一個月左右,這筆錢也差不多見底了。由於更換印鑒還得等上一個星期,無計可施之下魔利只得去借錢。只要在那裡稍待一下,出版社就會從大金庫里拿出錢來,從下一次的稿費中扣除。有時是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已經身無分文,於是去借一天半的生活費以便熬到銀行開門,像這樣的狀況也不稀奇。魔利曾向大谷藤子 拜託周轉,也曾向室生犀星、萩原葉子、瀨戶內晴美 ——那一次是在東慶寺的聚會上,魔利忘了帶錢包,本來指望著萩原葉子能夠解圍,豈料她錢包里只剩下回程的電車車資,逼不得已只得向有生以來第二次見面的瀨戶內晴美借支會費,可一個轉身,魔利便把已經借到款的事忘得乾乾淨淨,又央託了一位大富翁幫忙紓困——等等諸位人士告貸過,算得上是文壇的小無賴),於是衝進S出版社的自動門,奔到櫃檯前面。這時,端坐在裡邊一把皮椅上的川端康成,朝魔利這邊望過來。從他端正的坐姿看來,魔利登時明白了川端康成並不是來請託周轉的。只是一來兩人並不相識,況且眼下也不像在某個會場上寒暄兩句就算,即便魔利過去他旁邊欠身施禮,也想不出話好交談。他雖盯著魔利瞧,或許只是想著她有些面善,何況他還頂著一張讓人退避三舍的撲克牌臉。總之,魔利沒去向他打招呼,徑自等候編輯出來,詎料,川端康成竟然主動起身,謙恭有禮地問候了聲「好久不見」。就是因為素不相識魔利才沒上前搭話,對方又怎會先過來問候呢?慌忙間,魔利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不客氣」。恰巧櫃檯的小姐這時來到他們面前,準備領路去搭電梯,川端康成便隨著她朝電梯緩緩走去,魔利竟糊塗地以為自己的會客室也準備好了(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無意識地跟著行動。魔利一年到頭老是在不知不覺間幹了好事),便跟在川端氏身後一起走,結果那位小姐比了個動作告訴魔利「還沒輪到您呢」。魔利陡然回過神來,沒再跟著川端康成往前走。事後定下心來細想,赫然想起不久前,妹妹的長女結婚,正是請川端康成擔任介紹人的。當時魔利曾趨前寒暄並且向他道了謝。換作是一般婦人,或許還會捧著禮物上川端家拜訪,保持往來,可魔利偏像患了健忘症般悶不作聲,於是彬彬有禮的川端康成便主動上前問候了。即便雙方不曾相互登門拜訪,但凡有常識的人,至少也會說一句「好久不見」。

同樣的鬧劇也曾在別處上演過。有一天,澀澤龍彥 招待即將受邀前往西德的池田滿壽夫和富岡多惠子到位於鎌倉的家中做客,也邀了魔利一起去玩,魔利便和他們兩人結伴前往。多惠子起初提議約在羅邁亞 碰面,無奈魔利的方向感奇差無比,根本是個大路痴,沒把握能找得到餐廳,多惠子便要她在原地等著,說是有人會來接她。等了一會兒,一位年紀介於成年與中年之間的男士開車過來,載著他們三人去了羅邁亞。魔利雖然飢腸轆轆,可到了澀澤家馬上就能用餐了。滿壽夫和多惠子建議先在羅邁亞吃點豆子湯、黑麵包和一些沙拉再赴約。這個提議令魔利高興極了,甚至想用印在中國料理店盤子上的那個「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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