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魔利

說魔利是遺傳了父親也好,是遺傳了母親也罷,這便是她有些異於常人的緣故。換句話說,雙親的毛病和怪癖,全都遺傳給了她。(儘管我父親思維敏捷、邏輯清晰,被譽為一晚可編百雙草鞋之人,但畢竟是文學領域的相關人士,個性上有些古怪也是在所難免的。他是個精力充沛、頭腦聰敏的男士,亦是著名的翻譯家,縱使不是卓越的小說家,仍是一位傑出的文士。)父親有著異樣的潔癖,從不泡澡。他說:「浸入浴槽裡面,等於特地讓自己的身軀去沾上別人的體垢。」洗澡時,他慣常在面前擺上一隻空桶子和另一隻盛了熱水的桶子,就用這些水來擦拭全身。不曉得什麼原因,父親不用肥皂盒,總是把賽馬牌肥皂擱放在標籤繪有英國騎手的殷紅緞面包裝紙上,紙面還附著金黃色的細繩子。雖然很想把這幕情景描寫得更詳細些,可這麼一來就不夠地方寫魔利的異常之處了。為了能投稿到《新潮》或《群像》,就必須控制篇幅,這道理好比想吃上等的料理,只得咬牙多付些錢一樣。父親說:「你母親老說羽左衛門 是個美男子,可比起羽左衛門身上帶著花柳病菌,泡澡時連太太的病菌也全沾到自己身上的那種洗澡方式,我的方法來得清潔多了!」父親用餐結束後,會把筷子戳進茶碗攪一攪,用裡面的茶水沖滌乾淨後,再拿撕成半張的懷紙裹住筷子的前端,朝筷箱「喀當」一聲擱進去。他在小解之後,也和裹筷子一樣,會用懷紙包住下體,再覆上圍腰布。母親本就愛乾淨,在父親的同化之下,愈發神經過敏。她要推開劇場盥洗室的門扇時,會預先備妥三四張懷紙,舉到大家平常不會碰觸的上方很高的位置開門。歌舞伎座那些高雅的夫人和藝伎們,無不盯著她打量。夏天,哪怕只有一隻蒼蠅飛近餐膳,母親必定會尖叫起來:「啊!蒼蠅、蒼蠅、蒼蠅!」一面伸出白皙美麗的手使勁地揮趕。

母親小題大做的尖叫聲,也遺傳給了魔利。魔利現在住在名為白雲庄的地方(不只是現在,魔利已經覺悟將要永遠住在這棟屋子裡了。魔利相信,自己若不待在目前的房間里就寫不出小說,因此當萩原葉子邀魔利搬去她的公寓時,魔利也是用這個理由拒絕了。富岡多惠子聽聞這件事以後說:連葉子女士的邀約都能拒絕,真是茉莉女士的作風),這棟建築物本身的骯髒,以及住在裡面的人們那充滿日本庶民作風的污穢,實在令人瞠目結舌。每天到了半夜或是四點左右,魔利的低聲尖叫時常從室生犀星於《灰色的舌》裡面描述的樓梯下的洗物台附近傳來,回蕩在四周的混凝土牆壁之間。魔利之所以在三更半夜洗碗,並不是因為她想要趁機尖叫,而是同一棟樓的大嬸們,常把四五人份的碗盤和杯子——那些形狀和花色光是看了就令人生厭的食器(不曉得為什麼,她們買的食器款式,總是和那些開在鄉下便當店二樓的小餐館用的飯碗、小碟、小缽,或是魚鋪的生魚片盤子一樣;而杯子則是鎮上的雜貨店特地批了貨給自家用,以及賣給魚鋪、便宜餐館和這些大嬸們,有些是深藍或胭脂色的六角形,也有像牽牛花綻開花朵的樣式。恐怕這些人種的最佳夥伴——奮力不懈地製造這些食器的工廠,這世上應該算不清有多少家吧),不管是油膩膩的碗盤,還是喝果汁用的杯子(他們也屬於經常喝果汁的種族。那些先殺了自己的小孩再自殺,或是殺掉丈夫或父母的大嬸,總是在果汁里下毒),雜七雜八地把一隻大碗盆堆得沉甸甸的,旁若無人地背對著大家埋頭努力洗碗(她們在知道魔利會寫些東西以後,見到她總要說聲加油。可她們那些人自然無法體悟到:魔利這人不能努力,得像這樣懶洋洋的才能活下去,才寫得出小說來),而且她們幾乎從白天到晚上都占著那個洗物台,使得魔利使用的那兩三個透著巴黎的優雅的瓷碗和小匙,根本沒有空當能夠放進去洗,何況魔利也不想擱到那種髒兮兮的檯子里。所謂日本的庶民,不分男女,全是會隨地吐痰的人種,本白雲庄的紳士和淑女也不例外,早晨洗臉時順便吐痰,白天擦抹身體時也要喀的一聲吐上一口。那聲音讓待在房裡的魔利連口水都不敢吞咽,背上好像快要冒出疹子來了(令人不快的吐痰聲細細地傳來,使她覺得那痰絲好像鑽進自己的嘴裡似的)。「討厭死了啦!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和車夫住在一起!」魔利大叫著,接著是一連串就算當著他們的面講,他們也聽不懂的抱怨,「在巴黎的旅館裡,就算是那個白化病兒傑爾貝吉,或是當男妾的讓,我都從沒看過他們吐痰。爸爸要吐痰時也會吐到懷紙里扔掉。更不用說爸爸吐痰時的聲音,就像德語發音的喉音,而且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很帥氣哪!」從白雲庄走廊上傳出的響動、交談聲,全屬於魔利的世界無法容忍的噪音,惹得魔利焦躁難耐,不停地把木床的床頭板撞得乒乓作響,盡量掩蓋掉外面的響動。近來,魔利又遺傳了永井荷風的異樣作風,使情況更為複雜了。隨著外面聲音的大小強弱,她撞擊床頭板的噪音也跟著時而煩躁,時而微弱,與永井荷風的反應完全一樣(說魔利具有永井荷風的遺傳雖然有些奇怪,但是,當永井荷風倒在自己的屋子裡死去時,他一斷氣,腦細胞里的壞因子立刻在空氣中全部分解,由市川本八幡乘著風飛到世田谷,然後附著在魔利的頭上。暫且不論這種說法有無科學根據,就情感上來說是很可能發生的)。因為那時候魔利非常迷戀永井荷風,他曾在日乘 (這個詞好像是日記的意思。永井荷風甚至會用晡下 代表午後。提起永井荷風、鷗外、漱石等人的用字遣詞,別說是現在的年輕人,就連明治時代出生的老婆婆也看不大懂。他們用日文寫的英文和法文拼音也十分特立獨行,漱石的ボイ是指ボオイ,永井荷風的モオパスサン先生,好像是指モウパッサン,而鷗外的アテエネ應該是アテネ,至於フリツツ並不是指下雪不歇的ふりつつ,而是男子的名字 )中提到一個以前待過吉原 的老太婆,並「倘為愚蠢之人,余將前去探瞧」的句子,彼時正值孤獨寂寞的魔利讀了那段文句以後不禁恨起了老天爺,心想自己也是個傻子,為何永井荷風不來找她呢?總之,一切古怪的東西似乎全都附到魔利身上來,可都是趁著她沒察覺時附著的,以致她想撣掉都來不及。或許她該學一學在吳淞江上駕著小船運送彈藥的友田恭助 ,一直保持身體左右搖晃,這樣就不會黏上那些怪東西了。回頭來講白雲庄的洗物區吧。洗物台是用不等邊三角形的黑色和灰色碎石片,摻入了灰泥塗抹而成的,從昭和十三(1938)年開始使用,現在已顯得陳舊,整體呈現赤褐色,成了蛞蝓和蚯蚓之類的蠕蟲在上面爬來爬去的極樂天堂,更是所有住民的痰液凌空落下的場所。魔利光是站在那裡,總是不由得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不論是赤茶色的灰泥檯面,或是擔放在上面的瀝水板(這塊瀝水板上面總是附著一些不明的物體。魔利有時以為上頭的是蛞蝓,定睛一瞧,原來是味噌湯里的洋蔥塊;有時覺得應該是背上長著條紋的蛞蝓,仔細一看,原來是在味噌湯里泡軟了熬湯使用的小魚乾),魔利在洗東西時,寧死都不願碰這些地方。包括公寓的走廊、油漆斑駁和隆起即將剝落的牆壁、廁所的門扇以及門鎖,白雲庄這棟尊貴建築物的里里外外,沒有任何一處能夠讓人安心碰觸。若有人說,摸完以後去洗個手不就行了,只能說敏感的魔利可沒法那樣大而化之。每次她碰觸到白雲庄的某一處之後,那種討厭的感覺,恰是與時下不長腦的女孩間流行講的「酥麻感」相反的刺麻感,令人嫌惡得很。那股不管洗多少次都無法去除的噁心,雖不比麥克白夫人掌中的血漬,仍一直留在指頭上,猶如殘火般燃燒,久久不滅。Oh!那猶如激情過後的餘韻,亘永不熄的殘火啊!魔利對這玄妙而永恆的余焰,深感恐懼。問題是雙手不利索的魔利,手上拿著或使著什麼的時候常會搞砸,以至於總在猝不及防的剎那,她的手背、手上拿的碗緣或刀尖,已經碰到了赤茶色的灰泥,或布著紅褐銹斑的肥皂盤,或是那一隻已用得禿毛且上面沾滿飯粒的洗鍋刷等等,甚至有一晚,魔利以為那是死老鼠,嚇得跳了起來,結果是一團很細的鐵絲。這就是魔利尖叫的原因。深夜裡,公寓傳來的嬌喘聲頗讓人會心一笑,若是尖叫聲可就擾人清夢了。

魔利的尖叫聲,回蕩在混凝土的山谷間,轟隆不絕於耳。(犀星語)

那些滿不在乎地把大碗和鍋子,放在布滿痰液、蛞蝓和蚯蚓的赤褐色灰泥檯面的大嬸們,常會趁著魔利回房間一下的空當,把魔利的洗碗桶直接擱到灰泥台上。這舉動使魔利渾身充滿一股噁心的刺麻感,險些叫出聲來,無奈她不好意思在大白天里尖叫。比這更悲慘的是,魔利在上廁所時不小心讓拖鞋滑脫,結果光著腳板踩到廁所濕答答的地面的剎那。白雲庄的每一處地面全都等同於痰盂,尤其是廁所的地面。這些比貓還沒規矩的白雲庄紳士淑女們(相比之下,魔利飼養的黑貓朱麗葉來得優美多了。魔利想起了從她窗口可以看見的那片灌木樹叢,朱麗葉蹲坐在下方那塊草地上的優美姿態)在吐了痰以後,只拿一柄開了花的掃帚並倒水沖掃而已,即便是掃乾淨以後觸摸,那濕濕冷冷的觸感,仍舊和摸到蛞蝓的背部一模一樣。那股余焰的刺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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