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朱麗葉的自白

咱家是黑貓朱麗葉。全身的黑毛亮澤豐盈,聽說摸起來像天鵝絨。淡綠的眼珠中,有著深淺濃淡皆難以形容的藍色瞳眸。特徵是頭部小,身軀愈往尾端愈胖(依主人魔利的說法好像叫作跳蚤型),腿腳比一般的貓族顯得纖長,勾彎的角度特別大。尾巴彎折的尖端有著格外扁塌的毛漩,往外攤平,根據主人的形容,像是一隻洗凈晾乾的水粉毛刷。我自己雖瞧不著,不過喉嚨下方長著十五根白毛,下腹部也有七根,脖子後面還有細細的七根。

主人經常把她那肯定比咱家大上二十倍的巨大身軀,依偎在咱家悠然橫卧的身旁——說穿了,根本不是什麼依偎躺卧那般優美的姿態,因為她實在太龐大了,簡直像一頭靠了岸的大鯨魚。她總是直凝視著咱家。主人非常迷戀咱家的美貌,她常告訴摯友們「我愛上朱麗葉了」,甚至聽說,她曾在某一場盛會當中這樣公開宣示過。她會在黃昏微暗的房間里,把面頰緊貼在咱家的背上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動,彷彿正陶醉其中,倏然又把咱家的前腳握在手中,從下面仰望著咱家的臉孔,不知倦累地端詳良久。

「深黑色的存在。比碧姬·芭鐸更加妖艷,比阿蘭·德龍的眼神還要冷峻。你究竟是基於什麼理由而existence(存在)的呢(這裡的詞性用錯了)?你根本沒有exist的理由和價值呀。Existentialist!」

主人魔利根本連「存在主義者」(existentialist)是什麼都不知道,仍是一臉愉快地輕輕頂了咱家一記。天曉得這叫打是情罵是愛還什麼來著,總之咱們貓族可沒這套示愛的方式,在咱家看來,一不心癢二不心動,只覺得麻煩透頂。

咱們貓族可沒「心愛的」這回事。不過,被養了這麼多年,對她算是有種頗為深厚的親切感。要說主人魔利和咱家的關係,就是主人從不間斷地欺負咱家,而咱家簡直不勝其擾。咱們平均每天總要吵上一架。(吵得太凶時,咱家甚至會短期離家出走。主人把這叫作半離家出走,擔憂得心臟怦怦直跳。真是大快貓心!)這就是咱們倆平時相處的方式,嗯,其實也挺像戀人在一起的感覺。若要問到底是怎麼個欺負法,比方她會握著拳頭,朝咱家的頭上敲一記爆栗;或像活逮山豬似的,把咱家抓著四隻腳倒吊後往天上一扔,當成球一般接住;有時則是揪住前腳和後腳,使勁把咱家的身子分別朝上下拉開到極限,等等,總之在不同的日子和不同的時段里花招百出,整慘了咱家。最痛苦的要算是趁咱家坐著的時候,伸出雙手箍托著咱家的下巴,就這麼往上捧起來,使咱家整個身子懸吊在半空中。咱家縮起的前腳無力地垂晃,喉嚨深處發出用力吞咽的聲音,眼睛無神地望著虛空。據說咱家這時的眼神,和歐外吃驚的時候非常相似。能和一代文豪相像實在不敢當,可每天受上這麼一回弔頸的酷刑,教誰吃得消呀!

那位歐外好像是魔利(為顧及體面,本來寫的是主人,現在決定還是寫魔利。反正咱家從來沒把她當成主人過,橫豎她也不是當主人啦、飼主啦的那塊料,詳情稍後敘述。總之呢,她不但是個懶骨頭,還是個病秧子,根本無可救藥了)的父親,但依照魔利的說法,他才不是什麼一代文豪,只是一位傑出的翻譯家,亦是一位絕頂聰明的男子罷了。聽說腦筋好的人,平常總是笑口常開,歐外也不例外(作者註:歐外與夫人多計 吵架時不算——據說,假如忘了加上這條注釋,會挨歐外的研究專家一頓好罵),這麼說來,魔利時常朗讀的歐外小說裡面有個笑眯眯的男人,似乎便是歐外拿自己當參考來描寫的。那篇文章雖然顯得有些自誇,但魔利說,他平時確實就是笑眯眯的,所以寫出來的文字才會原原本本地呈現出自身的樣貌。相反地,像魔利這樣頭腦差的人,成天總是氣鼓鼓的。有時候,魔利會面露慍色地說:「以前我連等著女傭來稟報『洗澡水燒好了』,再沿著廊道走去浴室都嫌麻煩;現在為了洗個澡,竟得把所有的洗浴用具全擺進特大號的洗衣盆里,上面再披件黃色的大浴巾(魔利說那顏色是埃及黃),簡直像把裝有惡徒權太 首級的桶子抱在側腰似的走在路上,還得過了橋才能到達北澤澡堂,不如教我死了算了!」有時候,她又氣急敗壞地說:那些收報費的、送米的,還有稅務署公務員等等,夏天老是挑她剛要從瓶子里拿出西紅柿、冬天總是選她正在倒熱肉湯的時候上門!

有一天,魔利趁機逮住好友野原野枝實,大發牢騷:

「我受到他影響的只有翻譯小說的部分,小說則是在不自覺間寫出相似的文體而已呀!話說,區區一個賣糖的老爺爺,哪裡會用歐外的口吻說什麼『這裡也兼賣鮮嫩的新茶』,更別提怎會有貴夫人用歐外的語氣說『什麼什麼的呢』。像柯羅 那樣,把樹葉、枝幹和草原全都畫成褐色,是為了美感才統一成褐色調的。在繪畫領域裡可以這麼做,但在小說的世界裡,為了美感而統一的寫法可不成呀。他盡在小說里滔滔說教,可根本沒人會為了學道理而讀小說的嘛。約翰·辛格 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是由他讚譽有加的梅村常子翻譯的,他認為她把愛爾蘭的農民的對白譯得活靈活現;可當他邊讀邊叫好時,難道沒發覺自己的譯法很拗口嗎?我同意他的文章像雕刻的象牙、像既白又香的花兒,即使是乏味的文章,依作者的抒情寫法也能變得感情充沛,瀰漫著羅曼蒂克的氛圍,甚或只因床戲很美所以在不需要的地方也加了床戲段落,這我都能理解。雖然有人不寫床戲,可就算寫了,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作者是為了讓人領略到愛情的極致是絕美的,所以才會寫出那樣的段落來,不是嗎?不寫床戲的是古時候的文章,寫床戲是近來小說的風格嘛!保有傳統雖好,可是傳統也要吸收融入新的東西,才能繼續發展下去。真正的傳統是,能夠理解、包容新事物的傳統呀!以做清水陶瓷聞名的六兵衛也在廣播節目里這樣說過……你沒聽過六兵衛茶碗?野枝實什麼都不懂哪。那,聽過矢澤聖二嗎?也是啦,野枝實看的小說或詩集里,幾乎不會提到矢澤聖二吧。他是指揮家喔。那些真正以傳統為傲的人,根本不會做出把矢澤聖二逐出樂團的事!他被趕出R交響樂團了哪!哎呀,怎麼說什麼你都不懂啊,真是的……」

「可是人家真的沒聽過嘛……」

野原野枝實一股勁地拚命搖手,瞧她用力得簡直要手舞足蹈了。她慌裡慌張地猛力揮手擺頭,可心裡總覺得魔利的高論似乎有股說不上來的怪,可她必定已經看過報上頗具威信的評論,這次來找魔利就是想要知道真相。起初她贊同魔利的意見,可魔利的高談闊論令她愈聽愈是膽戰心驚。魔利說得興起,不忘再三叮囑野原野枝實:

「你在寫那部小說的時候也要寫床戲喔,一定要寫喔!」

有這麼麻煩的前輩,真是可憐了野原野枝實。其實,野原野枝實雖然相當尊敬魔利的小說,卻並不相信魔利的論調,只要瞧瞧她在聽魔利滔滔不絕時的眼神就能明白,偏偏陷入狂躁情緒中的魔利根本渾然不覺。畢竟她是讓歐外大感震撼的那位野原洋之介的女兒哪!魔利有回曾經提起,歐外沒法寫出像野原洋之介那樣的詩文,遭到了野枝實的猛烈抗議,揮手搖頭得直像要手舞足蹈起來,魔利實在很怕又得費勁和她搏鬥爭辯,最近乾脆閉嘴,不再提起這個話題了。照這樣子看來,保不準魔利何時何地又要出洋相了。魔利的理論之淺,只消一個讀文科的大學女生就能不費力氣地講贏她。從她曾在喃喃自語時,冷言斥罵自己這番荒謬的理論來看,她自個兒應該也心知肚明,可有時卻又不知哪根筋不對勁了,以為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說出口,她便被自己的話語醺得醉眼迷濛,舉出各式各樣的例子作為佐證,其實她既沒看過六兵衛燒制的陶器模樣,也沒瞧過矢澤聖二的指揮風采(就算看了也不懂),只是偶然間從收音機里聽到佩特里 演奏李斯特的《魔鬼圓舞曲》,大受感動,嘟囔著「原來我也懂音樂呀」。咱家不曉得她到底是腦袋裡的哪根筋出了亂子,總之她有時候會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似的張嘴講話,一旦開了口便停不下來,好像連她自己都很是困擾。

聽說,歐外曾經擔任軍醫總監、博物館總長、圖書頭 (據說日語發音讀作zushonokami,推測第一個字的發音應該是指圖書館的「圖」。從她得意洋洋地逢人就講看來,想必是從誰那裡聽來的,或在哪邊讀到的吧),而且是文學與醫學的雙料博士,最近報紙廣告上刊登即將出版的偉人百傳里沒有歐外的名字,這讓魔利既感難以相信,又覺得很是開心。假如因為歐外沒被排進百位文學家(尤其是小說類別)的合集裡面,而不得不把他納入偉人合集之中,簡直當他是沒處擱放的糟粕渣滓;可若讓他混夾在愛迪生和華盛頓等諸位偉人之中,又覺得有些怪異尷尬,不如乾脆別在偉人百傳里出現,使其保有崇高的文學地位,反而格外享有尊榮。

魔利的古怪性格已在前述的其他兩篇文章(那兩篇是由魔利寫的)中指證歷歷,不過這篇文章的著眼點是希望根據咱家的觀察,更加赤裸裸地勾畫出她的真實樣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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