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霞滿天的清晨寫起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牟禮魔利臉上露出了不知身在何處的愣怔神情,空茫的眼神四下張望。

眼前似乎異常明亮。她抬眼往床頭上面看去,色彩繽紛的毛巾和純白的內衣一如往常地瀑布般掛在後方。從最左邊那條帶著亮黃的漸層粉紅色毛巾開始,依序是淡淡的水藍色、摻了奶白的青竹色、淺黃底飾有綠花圖案、橙黃的大毛巾、白底綴著深紅線條,以及同樣花色的內衣。魔利朝桌子那邊翻了個身,轉頭從那片毛巾瀑布的上方往玻璃窗看去,頓時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難怪方才覺得房裡格外明亮。玻璃窗外的整片天空,像是魚血流淌過那樣殷紅,還浮現出濃黑的大片柿葉與粗枝的詭異景象,好似鮮活的生命般映染在空中。從天上灑下的光線朦朧而厚實,不單是玻璃窗上堆積了八年又十個月灰塵的緣故。這美麗的光線讓魔利喜不自禁。

——魔利深愛那些彷彿緊貼著她心房的連串色彩,比方此刻天空透著霧亮的紅彤,或是橄欖綠、淡淡的金色(如同茶碗和盤皿周緣斑駁的金邊,是魔利最喜歡的顏色)、黃玫瑰色、透著淺黃的天色,凈是些混混沌沌的顏色,因為魔利心裡裝的也全是些混混沌沌的思緒。當電影畫面出現一家坐落於美國森林地帶小鎮上的雜貨鋪時,銀幕上一片深濃的橄欖綠中,零星點綴著茱萸熟透般的朱紅,那色調令魔利在心裡發出輕聲驚呼,兩隻眼睛彷彿剛誕生到這世上一般,直盯住畫面不放。魔利時刻都在尋覓著美麗的事物。每當她發現新鮮的、只屬於她的、符合她個人的審美觀(只怕也沒多美)的東西,抑或在她又找到更加耀眼、超越那些東西的事物時,魔利的兩隻眼睛會倏然變得像剛出生嬰兒般瞪得圓大,晶瑩的眼中閃耀著活力,直盯視著目標。那樣的瞬間,便是魔利覺得自己「活著」的時刻。演出哈姆雷特的巴倫特 穿著黑色緊身褲的那雙腿,在漾著紅光的舞台上時而佇立,旋又律動飛躍。極度奮昂的騰躍。在骷髏般的額頭下閃動白光的眼睛。巴黎的電影演員身上流露出滿溢著愛情的殘虐目光與詼諧而又無比瀟洒的神情,以及他們和魔利感受一致的審美觀。他們掩人耳目地將愛情的秘密裹上迷彩的外衣,投以欲擒故縱的揶揄。浮現在他們嘴角的神秘微笑,是隱身在法國的名譽背後法國的淫蕩。而且那一切僅只存在於精神層面之中。他們是波德萊爾的弟子。他們不羈又中庸,是《惡之花》里的年輕人。

路易十四的豪華。捻起一搓鼻煙移至鼻下,在胸前輕扇送香的路易十六遭到囚禁的巴士底獄塔樓 。環繞著伊夫堡的石牆外廓的暗夜大海,訴說著《基督山恩仇記》的故事。那些歷史文化的積累,滋養了巴黎的演員們。他們在磨損了的老石板路上神采飛揚地泅泳。女演員們引人聯想到各色花卉。拿潔白的假花遮著裸露的胸脯,以華麗的黑色天鵝絨緞帶代替無花果隱約掩著下腹部,在腰際結綁成花飾的巴爾德爾 的裸體,不禁讓人憶起上一個世紀在腰上綴飾著蝴蝶結的優雅禮服。與此同時,魔利深刻地感受到女人與花朵之間緊密的關聯。在魔利的眼中,巴黎的人們幾乎就是引著她走向生命的歡愉的領路人。除此以外,還有一群黑種人的藝人們,亦強烈地吸引著魔利的靈魂(不曉得魔利究竟有沒有靈魂這種東西,可若是完全沒有,也未免太可憐了)。不過,為了勉強讀覽這乏味文章的諸位,最好還是就此打住。況且,還不知道等一下寫到哪裡,又要離題漫談了呢。希望讀者們願意繼續往下讀,可別抱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正文才好。

那是在義大利的異端審判中,以鋸子切割修道士的身體時噴濺出來的血液,匯流到水盤裡蓄成了一片猩紅。那是皮紐雷在納博訥 的教堂里,持斧頭朝待在泉水底下的青蛙劈去,泉水頓時被蛙血染成鮮紅的顏色。那是在剛果、在阿爾及爾起義革命,等到一切結束之後,清晨破曉時的天色。若是日本的革命的顏色,應該是更加世俗的紅色才對。

——那是因為,日本的紅是白底紅日的紅,是杜鵑泣血的紅,是飄落河裡的楓葉將河流化為漂洗洋紅染布般的紅,不僅色澤上乘、極為安穩,又帶有暖意。這和歐洲的紅蘊含著神的偉大與惡魔的巨大,亦即善的偉大與惡的重大,於本質上呈現截然的迥異。那是廣告單的紅,那是唯獨在詩人充滿詩意的眼中才覺得美的捏糖公雞雞冠上的紅,那是紙氣球的紅。那和在深澤七郎的腦海里,或是魔利在電影中看到的戰場上的血、地爐里的紅火、馬匹的屍體那般活生生的暗紅,應當也是不同的。

散置四處的玻璃空瓶的顏色和陶器的光澤。像顆錠劑般紅黑間雜的瓢蟲身上,反射出一閃一閃的光亮。花。僅僅是看到那些東西,以及望向垂掛如瀑布的毛巾和洗凈的衣物,已足以引得魔利露出歡欣但莫名的笑容。今日清晨,紅彤彤的天空上映著連枝柿葉的黑影,更使魔利受到極大的震撼,陷入幾近狂喜的狀態了。

天上的紅霞終於大放光明,連蒙滿塵埃的玻璃窗也輕而易舉地直穿灑入,照耀著魔利的枕畔,在毛巾和內衣上映出曙光似的色彩。

「哎呀,真美!」

魔利發出了輕聲驚呼,已然清醒的雙眼瞪得圓大。

幾十年來宛如活在迷夢之中的魔利,抬眼朝那邊看去。平時,這房間里的一切背景布置,已令魔利綻出他人難以領略個中精妙的滿足微笑,此時此刻,更是彙集了魔利喜歡的色彩、透明、情緒於一室,在魔利往後大抵所余不多的時日里,可說留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與此同時,亦終於喚醒了在那誘人的絢爛色彩與光影之中溺於倦懶、耽於沉醉的魔利,她倏然露出了幡然醒悟的神情,明白自己得振作起來做些事情了。

魔利最近陷於必須寫小說的沉重壓力之中。這本就是超乎她能力之外的任務。魔利從未想過要寫小說,甚至不曉得小說的確切樣貌為何。若是小說的零散段落,亦即像感想短文那樣的東西,倒是從以前就有興趣,也就這麼隨手寫下來了;可完整的小說,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出版隨筆集時,裡面夾雜了幾篇介於隨筆和小說之間,也就是人物的對話另起一行,看似小說體例的文章,這些貌似小說的作品被評歸為私小說。沒料到不久後,魔利竟接到了出版社的邀稿,委請她撰寫小說。

彼時,魔利已幾近赤貧,從那一天起,便直接面臨是否能活得下去的深刻問題,為求糊口,她只得緊握鉛筆,強迫自己寫下不會寫的東西。她之所以緊緊握住鉛筆,是想著若是用力握緊的話,也許就寫得出來了。儘管魔利滿心畏怖,可縱使她害怕、她寫不出來,也只得硬著頭皮寫,否則根本沒錢買米和麵包了。

魔利之前的作品雖然遭到惡評,可她再無退路,只能繼續執筆。那是一部冗長又拙劣,全世界最無趣的小說。

伏案當時,她自認為寫出了不朽之作,卻在讀了書評以後大為失望。

魔利心裡自有想寫的東西,長久以來,那些東西就這麼嵌在莫名所以的文字團塊之中。那些她想寫的東西,儘管乏味無趣,然而,當它在那濃稠綿密的團塊當中不知了去向,卻也委實令人遺憾。魔利寫下的文字雖然成了「小說」,在小說專欄里連載,可那些既不是小說、當散文來看又太長的文章,裡面已經找不到魔利想寫的東西了。當魔利坐在甍平四郎的面前時,她試著請教:「請問您認為《朦朧的玻璃》寫得如何?」其實,哪還能問什麼好不好的呢,那文章始終就是見不得人的。可既然魔利問起,甍平四郎只得答覆了。他們兩人雖不是師徒,但從昭和三十三年(1958)的六月算來,已有超過三年的交情;倘若真是師徒,或許正直又親切的平四郎才好回答這個為難的問題吧。平四郎是這樣回答的:

「為了讓更多的人順利進入,最好別上鎖,免得人們無緣窺見堂奧。」

魔利深有同感地說道:

「其實我自己重讀的時候,也覺得沒辦法進去。」

那個寫作撞牆期,輾轉持續了兩年之久。直到現在,魔利才總算把心裡糾結的思緒理出一個線頭來,堂而皇之地說道:「這就是小說!」魔利本就是個相當自戀的人,自然一口咬定了「這是小說」。魔利思索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到底該怎麼做,才寫得出小說呢?到底該如何讓從未見過的人現身、走步、駐足呢?在魔利的小說中,裡面的人物才剛彎腰,旋即起身,下一刻又倏然停頓,就這麼消融在莫名其妙的文字團塊裡面了。到底該怎麼寫,才能讓她不認識的人前去訪友、搭汽車在路上飛馳、有時歡笑有時灑淚呢?當魔利把那個「大哉問」擱進腦袋裡時,得到的唯有一個「辦不到」的答案而已。然而,就在某一天的轉瞬之間,那一切全化為一篇小說了。這篇小說一如魔利往常的寫作模式,照例是將真實的人事物轉化融入故事情節,但寫到三分之一的地方,為了更加突顯出那座鬼屋般的宅邸,魔利試著以《驚魂記》里患有精神病的青年作為原型,讓一個有精神障礙的次男登場。令人驚愕的是,當次男用力推開木門,迅即映出一條長長的身影來,宛如《驚魂記》里患有精神病的青年,朝這邊走了過來。不僅如此,他還在這破落的屋宅里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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