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貧窮

倘若要對牟禮魔利 的居室細數從頭,可真是怎麼也說不盡。

牟禮魔利非常重視自己房裡的擺設與裝飾。經過了一番細心的布置後,她終於感到一切均已安排妥當,不禁露出了稱心如意的微笑。房間里的一切物什,全都讓她感到十分合意。即便是一隻空瓶、一支鉛筆、一塊香皂的顏色,皆是按照她嚴格的標準挑選出來的。儘管沒人會送花給她,可要有人真買來了,她也只好扔掉;若有人送了她紅茶杯、茶匙或玻璃杯之類的餐具,她也只得賣掉。總的來說,原因就在魔利這個人的脾性實在古怪極了。倘要再深入分析,那是由於魔利的生活雖然幾近赤貧,但她打從心底比什麼都痛恨所謂的窮酸氣。相應地,魔利對奢侈與華麗所散發出來的璀璨光芒,可比什麼都喜歡得緊。

所以,魔利最熱衷於改造她位於破陋公寓樓里的那間六鋪席的斗室,把原有的那股窮酸氣味徹底扇去,讓華麗的芬芳縈繞在整個房間里。至於擺飾的規則,全都根據魔利獨到的美學,儘管乍看之下委實難以分辨這房間究竟哪裡稱得上堂皇富麗。如果前來造訪的客人從事的是藝術工作,或許還會對這個房室贊上一句饒富奇趣;可要被問到什麼地方顯得豪華氣派,只怕也得歪著頭想上好半晌。魔利總是躺在各色心愛的對象中央,讓清晨的天光、困意襲人的午後烈日和罪惡淵藪的暗夜燭火,輪流映灑在她的身上。房裡的鮮花和玻璃壺,尤其是那一隻飾有紫羅蘭浮紋的白色陶器,隨著光影的變幻而隱隱泛著溫潤的光澤。魔利常將視線移向牆面,駐留在波提切利與亨利·盧梭的圖畫上,靜靜地享受著醉人的時刻。假如有人發現了魔利正耽溺在這一切當中,想必會忍俊不禁地問:「有什麼好陶醉的?」旋即狐疑地端詳著她的表情,以確定她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

魔利以巧手釀出的這股華麗氣息——只有魔利一個人看得見那謎樣的華麗——的範圍,並沒有將天花板包括在內。一來是魔利鮮少抬頭望向室頂,二來即便從上頭飄下了些許煤灰,魔利心中的堂皇仙境亦不會黯然失色。不僅如此,四周原本淺黃色的牆壁已蒙上了一層舊褐色,草綠的榻榻米也褪成了彷彿被茶湯浸染過的茶褐色,還有不少地方已經膨脹變形,可魔利根本沒把這些擱在心上——魔利先在榻榻米上鋪了深綠和暗紅雙色交織的襯墊,再擺上桌椅——依照魔利的經濟窘況,倘若真要更換榻榻米,她也只買得起最便宜的等級。那種廉價榻榻米特有的刺鼻藺草味,簡直就是最為熏臭難當的窮酸氣。至於牆壁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當初,魔利把原來淡綠色的牆壁,那好似在淺草演出的低俗戲劇的舞台背景,改漆上現在的顏色時,也曾被那股同樣猛烈的窮酸味沖得險些窒息。在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積黏著淺綠水垢的微霧玻璃瓶里,插有十支嫩綠的粗莖,宛如十條青蛇從瓶里向上昂首挺立,而前端則分別頂著濃紅、泛黃的粉紅、宛如摻入牛奶的甜白淡緋,以及檸檬黃等五彩花瓣的anémone……

——Anémone就是銀蓮花。在這裡寫成anémone,並非故意炫耀法文,而是要呈現出深藏在魔利腦海里的歐洲之夢。魔利在寫小說時,總愛把她曉得的所有法文和義大利文全都使上,間或夾雜幾個羅馬拼音。她甚至曾經在文章里,插入了長達半頁的法文段落。魔利喜歡套用外文的癖好,看似暗自展現精通外語的能力,其實僅只略知一二,幸好迄今還不曾有人就此批評過她。魔利的父親歐外 也有同樣的習氣。他會這麼做,除了和魔利基於相同的理由以外,還多少有些賣弄才學的意味。畢竟,文章里的外語有時可為行文添香增色,未必儘是刻意彰顯,若是由此把歐外歸類成弄筆之輩,也未免有失公允。歐外對高雅的嗜尚,以及腦中猶如透明礦體的精密機械構造的運轉,感到無比快樂,幾近陶醉醺然。這是他生命中妙不可言的喜悅。為了將這份喜悅轉化為極其優美的文字,他便在文中嵌入羅馬字等外語,如一個躲在門後的維也納舞者,從門縫間露出了秘戀中的微笑。可以說,歐外這位男子,不僅鍾情於巧克力的濃香,也醉心於羅馬字的秀逸。

從玻璃窗透入的薄暮餘暉,披籠在方才提到的anémone上。這瓶繽紛花束左後方壁板的色澤,雖已成了臟撲撲的土黃,倒還不至於使魔利的美夢破滅。Anémone的絢麗顏色,讓魔利聯想到西歐的古老屋舍,而擱在花束後邊的鍋子的亮銀、苦艾酒空瓶的淺青、葡萄酒瓶的霧白,以及搖曳著微弱的燭火、堆棧在白色陶瓷花瓶瓶口邊緣的蠟淚,這些色彩,比魔利夢境中的更淡,比幻想中的更淺,幾乎讓她當作是顏色的影子了。魔利感到十分舒心愜意,連提筆寫作都倦懶了起來。

於是,魔利不去理睬天花板、牆壁和榻榻米。在她的房裡,最惹眼的就屬那張略寬的單人床了。那是美國駐軍部隊淘汰出來的舊貨,連著小邊桌成套賣三千五百元,便宜得很,只是不免殘留了一些用過的污漬。這張上了亮光漆的木頭床沒有任何雕飾,僅加了一圈厚框而已。既然沒法弄來魔利最想要的樣式——那種像在法國湖畔別墅里的胡桃木雕床架,她也只得將就這一張了。若是花上好幾萬,買來傢具店或百貨公司里的昂貴床台,可以想見這房間立馬就成了那種窮酸新興階層的新屋卧室——屋裡擺著好看的書櫃和礙眼的時鐘,地上鋪的大紅地毯活脫脫像魔術師用的道具布。如此一來,一股空虛的氛圍必會沖灌而入,使魔利感覺彷彿有股無色又乏味的東西在舌頭上蔓延開來,繼而徹底粉碎了她的美夢。魔利的床上疊鋪著厚厚的睡墊,上面裹著的白底厚棉質床單,綴有兩道紅色細條紋。既然魔利買不起鋪在阿拉伯富豪床上——就是四個床角豎有長矛狀床柱的大床——的床單,即在白色的粗布上綉有金色星星和紅黑交織的太陽圖案的那種,她只好拿這個湊合著用了。床上鋪著兩條蓋被,貼身蓋的那條鋪棉衾被 是橄欖綠的,上面以淺褐色勾繪細膩的紋樣,從袖筒與下擺內側翻折上來的裡布則是淡黃色的。至於和這塊裡布同色的另一條鋪蓋,由於經過了洗滌,已經褪成魔利想要的柔和的明黃色了。魔利運用帶著淺褐紋飾的橄欖綠與柔黃色的兩條棉被,把整個房間暈染成波提切利宗教畫里的色調。至於枕頭套同樣採用棉質的布料,白底上綴著紅色的粗條紋。魔利常窩在波提切利的棉被裡欣賞花朵,眺望玻璃。各款各色的玻璃,全都蘊含著謎樣的流霞彩影,任憑魔利凝目細審亦不解其所以,深深吸引著她浸淫在這無上的新生天境。時序入夏,魔利便收起蓋被,不論是暑熱悶蒸的白晝,抑或被濃暗圍攏的黑夜,她一徑躺在只鋪著白底紅紋床單的床上,冥想著窗外遠方那片沙漠的靜寂。在令魔利深受感動的《皮埃爾·洛蒂 的信》里,夜晚的沙漠遍地冰冷黃沙的情景,浮現在她幻想的微暗影片中,甚至還有阿爾及利亞的女子吟唱情歌的歌聲飄送而來。

魔利的床鋪兩旁擺著一對扶手椅。靠近內側牆壁的那把,是用來擱放物什的;另一把供人坐用的椅子上,鋪著一條折成四折的暖桌專用薄被,印花棉布上染有深淺相間的茶色。椅子的後方,掛著一幅威尼斯運河和橋樑圖案的編織壁毯。在魔利看來,這幅壁毯和巴黎的豪華房室里的哥白林織毯一樣美麗,恰和她掛在對面牆上那幅波提切利《春》的局部圖裡那些文藝復興時代之前的貴族女子側臉相互輝映,使得魔利滿室皆是義大利的生香活色。當她在澀谷的一間小店的牆上發現這幅掛毯時,甭提有多雀躍歡喜了。法國的精巧手工編織掛毯極具立體感,以各類圖畫和照片作為染織題材。那掛毯大抵是從某幅西洋畫中截取的圖案,看來已在店裡掛了許久總賣不掉。在長久的曝晒下,原先的鮮艷奪目已然褪色,卻正合魔利的心意。那朦朧的橄欖綠、微濁而濃淡有致的黃色,搭配淺灰藍與柔和磚紅的色調,恰恰與古老的哥白林織毯毫無二致。每當魔利覓得了心愛的對象,便再也顧不上其他事情了。她根本沒想到該殺個好價錢,便喜滋滋地買下這幅顏色已褪去大半的掛毯了。男店員的臉上掠過了一抹無以名狀的笑意,那表情彷彿在說:瞧這女客一臉眉飛色舞!他能理解這位客人很高興購得了非買不可的對象,也明白她買不起百貨公司的高價品而屈就這便宜貨的心態;可他委實不懂,這女客分明嘴裡叨念著「這東西都褪色了呀」,為何還喜形於色呢?對於自己做的事受到嘲笑,魔利已是習以為常,她很習慣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人們的竊笑,也不再往心裡去了。年輕時,她對此曾十分惱怒,可長了年歲多了氣量,現在反倒同情起那些笑她的人了。

映照出奇妙奢華氛圍的那盞檯燈,就站在枕畔的小桌上。魔利不知道那是銅製的還是鐵造的,或是由各種合金鑄成的,總之是用金屬打造出來的檯燈,整體呈現出義大利的美術館裡展示的銅版畫的那種色澤,雕刻成一個長著翅膀的年輕天使摟著少女起舞的造型。檯燈雖是用便宜貨常用的二模灌組方式製作而成的,卻不像在一般裱框鋪子、稍高級些的文具店或百貨公司常賣的諸如米勒的《晚禱》啦,或是看來憨頭愣腦的貝多芬,抑或水車磨坊之類的工藝品那般俗氣,足以在魔利夢想中的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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