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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的晚些時候,《馬丁·弗羅斯特》的拷貝被銷毀了。我也許應該為看了它,為看了藍石農場放映的最後一場電影而替自己感到慶幸,但一部分的我又希望阿爾瑪那天上午沒有打開過放映機,而我也不曾目睹那部優美而令人難以忘懷的小電影化成灰燼。如果我不喜歡它,如果我能把它視為一部糟糕的或者不夠格的虛構作品而棄之腦後,那也就罷了,但問題是顯然它並不糟,顯然它很夠格,而且正因為我知道了將要失去的是什麼樣的東西,所以我才會認為:自己不遠千里,不過是來參與一項犯罪。那個7月的下午,當《馬丁·弗羅斯特》和其他海克特的作品一起被火焰吞沒的時候,那感覺對我來說就像一出悲劇,就像這該死的世界已經走到了盡頭。

我只看了那一部電影。已經來不及再看另外一部,由於時間只能允許我看一遍《馬丁·弗羅斯特》,因此阿爾瑪提供給我的筆和筆記本幫了大忙。這種說法並不自相矛盾。我或許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那部電影,但事實是我確實看了,既然那些語句和畫面已經不知不覺地滲入了我的腦海,能有個辦法將它們保存下來我自然心存感激。那天早上我做的筆記幫我記住了許多本來會被忘掉的細節,使那部影片這麼多年後仍然在我腦海里栩栩如生。我寫字的時候幾乎不看本子——用一種我當學生時鍛鍊出來的瘋狂的電報式速記在紙上奮筆疾書——雖然寫下的大部分東西基本上都難以辨認,但我最終還是將其破譯出了大概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經過好幾個禮拜的艱苦努力我才謄清了草稿,不過一旦我有了一份滿意的對話記錄,並把故事分解成了分鏡頭劇本,重現那部電影就成為了可能。要那樣做我必須進入一種出神狀態(也就是說並非每次都能成功),不過只要我的精神夠集中,能讓自己進入到合適的狀態,那些字句就會像真的有魔法似的為我把那些畫面召回來,就彷彿我又在觀看《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或者,怎麼說呢,就像是鎖在我頭腦放映室里進行的微型展映。去年,當我開始琢磨著要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曾經到一名催眠師那兒做了好幾次治療。第一次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接下來的三次拜訪產生了令人吃驚的效果。通過催眠期間的磁帶錄音,我得以填補了某些記憶的空白,記起了許多正在開始消失的東西。好也罷,壞也罷,那些哲學家的觀點似乎是對的。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會真正遺失。

正午過幾分,電影放完了。阿爾瑪和我這時都餓了,都需要稍稍休息一下,所以我們沒有直接進入下一部影片,而是帶著裝午餐的籃子來到走廊上。那是個奇特的野餐地點——坐在布滿灰塵的漆布地板上,在一排閃閃爍爍的熒光燈下咬著芝士三明治——但我們不想浪費時間到外面找個更好的地方。我們聊到阿爾瑪的母親,聊到海克特的其他作品,以及剛結束的那部電影中離奇與嚴肅兩者奇特而令人滿意的結合。電影可以騙我們相信任何胡言亂語,我說,但這次我卻被它迷住了。當克萊爾在最後一幕中復活的時候,我一陣戰慄,感覺自己正在目睹一樁真實的奇蹟。為了把克萊爾從死神手裡救回來,馬丁燒掉了他的小說,但那也是海克特在挽救布莉姬·奧夫倫,為此海克特也燒掉了自己的電影,像這樣自相重疊的事情越多,我就越能更深入地領會這部影片。只可惜我們不能再看一遍,我說,我不知道自己對那些風看得夠不夠貼近,對那些樹注意得夠不夠仔細。

我肯定喋喋不休地超過了應該的時間,因為阿爾瑪剛報出我們要看的下一部電影的名字(《來自反世界的報告》),房子里什麼地方就傳來砰的一下關門聲。那時我們剛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撣掉衣服上的麵包屑,一邊從保溫瓶里最後喝上一大口冰茶,正準備回到裡面。我們聽到網球鞋拍打漆布地板的聲音。片刻之後,胡安出現在走廊盡頭,當他開始一路半帶小跑地朝我們走過來的時候——更多的是在跑而不是走——我們都明白是芙芮達回來了。

接下來的一小會兒,我似乎就跟不在那兒一樣。胡安和阿爾瑪沉默地互相交談著,用一陣陣的手語,大幅度的手臂動作,以及用力的搖頭和點頭進行交流。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隨著他們之間你來我往的表現,我能看出阿爾瑪變得越來越生氣。她的手勢變得尖銳、激烈,幾乎是在惡狠狠地對胡安告訴她的事情表示否決。胡安以一種投降的姿勢舉起雙手(別怪我,他似乎在說,我只是帶信的),但阿爾瑪又一次猛烈地責罵起他,他的眼睛充滿敵意地陰沉下來。他捏起拳頭重重地擊在手掌上,然後轉過來用一隻手指指著我的臉。這已經不再是對話了。這已經是一種爭吵,而且爭吵的矛頭突然對準了我。

我繼續看著,繼續試著去理解他們在談論什麼,但我無法參透其中的密碼,無法搞清楚我看到的是什麼意思。接著胡安走了,當他邁著矮壯的短腿沿著走廊離去的時候,阿爾瑪解釋了發生的事情。芙芮達十分鐘前回來了,她說,她想要馬上動手。

那也太快了,我說。

海克特要到今天下午五點才能火化。她不想在阿爾博科奇逗留那麼長時間,所以決定先回來。她打算明天上午再去收骨灰。

那麼你和胡安是在為什麼爭吵?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但他用手指頭指著我。我不喜歡別人用手指指著我。

我們在談你的事。

這個我猜到了。但我和芙芮達要做的事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訪客。

我以為你明白。

我不懂手語,阿爾瑪。

但你看得出我很憤怒。

我當然看得出。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芙芮達不想你在場。那完全是私事,她說,外人最好不要出現。

你是說她要把我從農場趕走?

她沒有那樣說,但就是那個意思。她希望你明天就走。她計畫明天上午我們去阿爾博科奇的路上把你放到機場。

但正是她邀請我來的。她不記得了嗎?

那時海克特還活著。現在他不在了。情況已經變了。

好吧,就算她有理。我來這兒是為了看那些電影的,不是嗎?如果沒有電影可看了,我也就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了。我好歹還看了其中一部。現在我只能看到其他電影在火中放映了,之後我就打道回府。

那正是問題所在。她連那也不想讓你看到。據胡安告訴我,她說那不關你的事。

哦。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發火了。

這和你無關,戴維。這是針對我的。她知道我希望你在那兒。我們今天早上還就此談過,而現在她又反悔了。媽的,氣死我了,我恨不得給她一巴掌。

那麼你們大家舉行野外燒烤時我該躲在哪兒呢?

在我的房子里。她說你可以待在我的房子里。不過我要跟她再說說。我會讓她改變主意的。

別麻煩了。要是她不想我在那兒,我也不能勉強她,沒必要小題大做,是不是?我沒有說話的資格。這裡是芙芮達的地盤,我必須聽她的。

那麼我也不去。她可以跟胡安和肯奇塔一起去燒那些該死的電影。

你當然要去。那是你那本書的最後一章,阿爾瑪,你必須在那兒親眼目睹它發生。你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刻。

我想要你也在那兒。你不和我在一起,感覺會不一樣。

十四盤拷貝和底片會燒得天昏地暗。會煙霧瀰漫,火光衝天。只要運氣稍微好一點,我從你房子的窗口也能看見。

事實證明,我確實看見了火,不過我看見的煙比火多,再加上阿爾瑪小屋裡的窗戶都開著,所以我聞到的比看到的多。燃燒的電影膠片有一股難聞、刺鼻的氣味,煙霧散盡後過了很久那股化學藥品味兒還瀰漫在空氣里。據阿爾瑪那天晚上告訴我,他們四個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那些膠片從地下儲藏室里拖出來。接著,他們把那些鐵盤用帶子綁在手推車上,推過岩石嶙峋的地面,來到剛好位於攝影棚後面的一塊地方。藉助報紙和煤油,他們點著了兩隻油桶——一個用來燒拷貝,另一個用來燒底片。老的以硝酸鉀為原料製成的膠片很容易燃燒,但1951年以後的膠片都是用更堅韌、更不易燃的三醋酸基作原料,燒起來就很麻煩。他們不得不把膠片從捲軸上繞出來,然後再一段一段地放進火里,阿爾瑪說,那很費時間,比任何人預計的都要久。他們本來想三點鐘左右能結束,但實際上他們一直干到了六點。

這段時間我一個人待在她的屋子裡,盡量不為自己遭到驅逐而生氣。雖然我在阿爾瑪面前擺出了一副好臉,但事實上我和她一樣感到憤怒。芙芮達的舉動實在不可原諒。你不能先是請別人到你家來,然後等他來了你又取消邀請。即使你非要那麼做,至少也要給一個解釋,而不是讓一個又聾又啞的中間人把消息傳給另外一個人,同時還用一隻手指指著你的臉。我知道芙芮達心煩意亂,也知道她承受著巨大的悲痛,這一天對她來說如同暴風驟雨,但不管我怎麼給她找借口,我還是忍不住感到被傷害了。我在那兒幹什麼?如果他們不想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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