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晚天空中沒有月亮。當我走下汽車,雙腳踏上地面,我記得我自言自語地說:阿爾瑪抹著紅色的口紅,汽車是黃色的,天上沒有月亮。在主屋後面的黑暗中,我可以模糊地分辨出海克特那些樹的輪廓——大片的陰影在風中晃動。

《死人回憶錄》的開頭有一段關於樹的描寫。我發覺當我們走向前門時自己正在想著那段話,正在試圖回憶起我對夏多布里昂那本兩千頁的書中第三段的翻譯,那段話以「我喜歡這塊地方;它替代了我父親的田園」開始,以下面幾句話結束:我深愛我的樹。我為它們吟詩作賦。它們當中沒有一棵我不曾親手照料,沒有一棵我不曾為之除過害蟲——侵蝕樹根的蟻蟲,粘在樹葉上的毛毛蟲。我給它們每棵樹都取了名字,就好像它們是我的孩子。它們就是我的家人。我別無所有,我只希望,自己能死在它們的身旁。

我沒指望那天晚上能見到他。阿爾瑪從機場給農場打電話時,芙芮達告訴她等我們到時海克特可能已經睡了。他還在撐著,她說,但她覺得至少要到明天早上他才能跟我說話——假如他能堅持到那時候。

過了十一年,我仍然在懷疑,如果我們進門前我停下來轉過身,會發生什麼。如果我沒有攬住阿爾瑪的肩膀徑直走向房子,而是停下一會兒,望向另一半的天空,發現一輪巨大的圓月正在照耀著我們,情況又會如何?那樣的話,還能說那晚天上沒有月亮嗎?那還算是真話嗎?如果我偷懶沒有轉身朝後看,就可以那麼說,那就仍然是句真話。如果我沒有看見月亮,那麼月亮就不在那兒。

我並不是說我就真的偷懶了。我一直在留神觀察,想把周圍發生的一切都看進眼裡,但毫無疑問還是有許多東西被我錯過了。不管喜不喜歡,我只能寫下那些我所看見和聽見的東西——而不是那些我沒有看見、沒有聽見的東西。這並非是一種認輸的表示,這只是一種方法論的聲明,一種原理的陳述。如果我沒有看見月亮,那麼月亮就不在那兒。

我們進屋還不到一分鐘,芙芮達就領著我去了二樓海克特的房間。什麼都來不及看,除了四下草草的一瞥,除了一些極為粗略的第一印象——她銀色的短髮,握手時她堅實有力的手掌,她眼中的疲憊——在我正要說那些客套話之前(謝謝你讓我來,我希望他感覺好點了),她告訴我海克特還醒著。他現在就想見你,她說,隨後突然我就看到她已經背對著我上樓了。根本沒時間參觀一下房子——我只注意到它很大,布置得很簡潔,牆上掛著許多素描和油畫(可能是芙芮達的,也可能不是)——也沒工夫去考慮為我們開門的那個不可思議的人,那個人的體形是如此之小,在阿爾瑪彎腰親他臉頰之前我甚至都沒發現他。隨即芙芮達走進了房間,雖然我記得兩個女人擁抱了,但我卻回憶不起我上樓時阿爾瑪是否在我身邊。那一刻我似乎失去了她的蹤影。我在腦海里尋找她,但卻從沒能找到過。當我走到了樓梯頂端,不可避免地,芙芮達也不見了。那說不通,但我記得的就是那樣。無論何時我回想起自己走進海克特房間的情形,我總是一個人。

最使我驚訝的,我想,是他擁有身體這個簡單的事實。直到我看見他躺在床上為止,我都從未真正相信過他的存在。至少,不是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不是像我對阿爾瑪或對自己那樣的相信,不是像我對海倫或者甚至對夏多布里昂那樣的相信。我很難讓自己承認海克特也有手和眼睛,手指甲和肩膀,有脖子,有左眼——承認他是有形的,而不是一個幻影。他在我腦袋裡待的時間太長了,簡直難以想像他還會存在於什麼別的地方。

瘦骨嶙峋,布滿深褐色老人斑的雙手;多節的手指和暴突的青筋;下巴下面萎縮塌陷的皮膚;半張著的嘴。我走進房間時他正背朝下躺著,手臂放在被子外面,他醒著,但悄無聲息,眼睛看著天花板,處於一種恍惚的出神狀態。不過,當他朝我的方向轉過來,我看見他的眼睛是海克特的眼睛。滿是皺紋的面頰,有一道道凹槽的額頭,垂著贅肉的喉嚨,亂蓬蓬的白髮——但我還是能認出那是海克特的臉。離他留著小鬍子穿著白外套已經有六十年了,但那個他並沒有完全消失。他變老了,變得很老很老,但一部分的他仍然在那兒。

齊默,他說。坐在我旁邊,齊默,關掉那盞燈。

他的聲音很虛弱,有痰堵著,發出一種低低的,彷彿嘆氣一般不太清晰的轟隆聲,不過那已經足以讓我聽清他在說什麼。他發我名字結尾的r音時有一點輕微的捲舌,我伸手關掉床頭柜上的燈,心想如果我們接下去說西班牙語不知他會不會覺得輕鬆一點。燈關掉後,我發現在房間的遠角還亮著一盞燈——一盞有寬大羊皮燈罩的落地燈——一個女人正坐在燈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我眼睛掃到她的時候她站了起來,她把我嚇得差點跳起來——不僅是因為受驚,而且也因為她微小的體形,就和樓下開門的那個男人一樣小。他們兩個都只有四英尺高。我記得我聽到了海克特在我背後笑(一聲微弱的呼哧聲,一聲極低的耳語般的笑聲),接著那個女人朝我沉默地點點頭走出了房間。

那是誰?我說。

不用怕,海克特說,她叫肯奇塔。她是這個家的一分子。

我沒看到她,僅此而已。嚇了我一跳。

她哥哥胡安也住在這兒。他們是小矮人。不會說話的奇異小矮人。我們全靠他們。

你要我把那個燈也關掉嗎?

不用,這樣很好。不那麼刺眼了。可以了。

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身體向前傾,想讓自己的位置盡量靠近他的嘴。房間另一頭傳來的燈光跟一支蠟燭的光差不多亮,但那已經可以讓我看清海克特的面孔,望進他的眼睛。床上方懸著一圈蒼白的光暈,房間里瀰漫著一片暗影斑駁的昏黃。

時間總是過得太快,海克特說,但我並不害怕。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應該不得好死。謝謝你來這兒,齊默。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阿爾瑪很會說服人。你早就該讓她來找我。

你讓我驚詫得不知所措,先生。一開始,我對你所做的事情無法接受。但現在我覺得很高興。

我什麼都沒做。

你寫了本書。我把那本書讀了一遍又一遍,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為什麼你要選擇我?你那樣做是為了什麼,齊默?

你讓我笑了。那就是全部。你啪的一聲撬開了我內心的某些東西,那之後你成了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這些你的書里都沒寫。你的書對我那些留著小鬍子的舊作表示了敬意,但你沒有說到自己。

我不習慣談論自己。那會讓我覺得不自在。

阿爾瑪曾提到巨大的悲哀,無法形容的傷痛。如果我幫你熬過了那些傷痛,那它也許是我做過的最大的善事。

我曾經想死。聽過下午阿爾瑪告訴我的那些事之後,我才知道你也有過同樣的境遇。

阿爾瑪告訴你那些事情是對的。我是個荒謬的人。上帝跟我開了許多玩笑,你知道得越多,就越能理解我的電影。我很想聽到你對它們的看法,齊默。你的意見對我非常重要。

我對電影一無所知。

但你對其他領域有研究。我也讀了你其他的書。你的翻譯,你關於詩人的著作。你在蘭波的問題上花了多年時間並非是出於偶然。你明白背棄某樣東西意味著什麼。我很欣賞一個人能那樣去思考。這使你的意見對我很重要。

迄今為止都沒有任何人給過你意見,你也過來了。為什麼現在突然需要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

因為我不是一個人。這兒還生活著其他人,我不能只考慮自己。

就我所知,你和你妻子一直是一起工作的。

是的,那沒錯。但還要考慮到阿爾瑪。

那本傳記?

是的,那本她正在寫的書。她母親死後,我意識到那是我欠她的。阿爾瑪幾乎一無所有,為了讓她今後生活得好點,似乎值得放棄一些我自己的想法。我開始表現得像個父親。在我身上可能會發生各種事情,這還不算是最糟的。

我還以為查理·格蘭德是她父親。

他是。但我也是她的父親。阿爾瑪是這片土地的孩子。如果她能把我的生活寫成一本書,那麼也許她的情況會慢慢好轉起來。別的不說,至少那是個有趣的故事。一個愚蠢的故事,或許,但不乏有趣的時候。

你是說你已經不再考慮自己了,你已經放棄了。

我從未考慮過自己。能讓自己成為他人引以為戒的例子,何樂而不為?也許它還會讓他們發笑。那將是個很好的結果——再次讓人們因我而發笑。你笑了,齊默。也許其他人也會跟著你笑。

我們才剛剛找到感覺,剛剛開始進入談話的正題,但就在我想出對海克特最後那句話的回應之前,芙芮達走進房間,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想我們現在應該讓他休息了,她說,你們明天早上可以接著談。

像那樣被打斷確實令人沮喪,但我不可能拒絕。芙芮達讓我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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