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降落比起飛要好過一點。本來我已經做好了害怕的準備,準備陷入又一次口吐白沫的癲狂和精神錯亂,然而當機長通知大家飛機即將下降的時候,我卻感到出奇的鎮定和平靜。上升和下落的感覺大概有所不同,我心想,一個是與大地失去聯繫,一個卻是返回堅實的地面。一個是告別,另一個是重逢,而且也許開頭比最後要更好受,我覺得,也可能是因為我發現了(十分簡單)死神一天只會來嚇你一次。我轉向阿爾瑪,抓住她的胳膊。她正講到海克特和芙芮達拉開了戀愛的序幕,說到他如何在那個晚上徹底崩潰,並把真相向她和盤托出,然後她又接著描述了芙芮達那令人吃驚的反應(那顆子彈已經赦免了你的罪行,她說,你把我的生命還給了我,現在我要把你的生命還給你),但當我把手放到她胳膊上時,她突然停住不講了,說了一半的句子和思路驟然中斷。她微笑著,探過身來親吻我——先是臉頰,然後是耳朵,再是嘴巴。他們深深地墜入了愛河,她說,如果我們不小心一點,我們就會跟他們一樣。
聽到這些話大概也起了一點作用——使我不再感到那麼害怕,那麼容易徹底垮掉——而且,這個動詞是多麼合適啊,只要用兩個帶墜的句子就可以總結我過去這三年的歷史。一架飛機從天上墜了下來,所有的乘客都遇難了。一個女人墜入了愛河,一個男人也跟著墜了進去,飛機在下降,但他們兩個連一分一秒都沒想到過死。半空中,機身開始傾斜,陸地的風景翻轉著掠過舷窗,我們進入了最後的俯衝階段,就在那時,我意識到是阿爾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可能,還有東西在前面等著我,只要我有勇氣朝它走過去。我聆聽著換擋時發動機發出的音樂聲。機艙里的雜訊變得越來越大,艙壁在顫抖,接著,幾乎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飛機的輪子已經觸到了地面。
我們過了一會兒才又重新上路。飛機液壓艙門打開,我們穿過機場大廳,分別在男女衛生間稍作停留,然後找電話打給農場,買去蘇埃諾鎮路上喝的水(儘可能地多喝水,阿爾瑪說,這兒海拔高,要防止脫水),到停車場取阿爾瑪的斯巴魯旅行車,最後是上路前給車子加滿汽油。那是我第一次去新墨西哥。正常情況下,我也許會看著窗外的風景發獃,用指頭點點那些岩層和張牙舞爪的仙人掌,問問這座山脈或那片多瘤的灌木叢叫什麼名字,但海克特的故事太吸引人了,我根本無暇他顧。阿爾瑪和我正在經過北美洲最有特色的地區,但從效果上說那跟我們坐在一間燈光熄滅窗帘緊閉的房間里毫無區別。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還要在那條路上走好幾次,但我幾乎不記得自己第一趟時看到了什麼。無論何時,當我想起坐在阿爾瑪那輛撞得不成樣子的黃色汽車裡的情形,唯一栩栩如生的是我們說話的聲音——她的聲音和我的聲音,我的聲音和她的聲音——以及透過車窗上一道裂縫向我撲面而來的清新空氣。但大地本身卻不見了。它當然在那兒,但我現在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去看它一眼。或者,我看了,但由於我太分心了,根本沒記住自己看見了什麼。
他在醫院裡一直住到2月初,阿爾瑪說,芙芮達每天都去探望他,當醫生終於說他已經好得可以出院的時候,她說服母親讓他在她們家裡休養身體。他的身體還很虛弱。又過了六個月他才完全康復。
芙芮達的母親對此同意嗎?六個月可是段很長的時間。
她樂壞了。芙芮達以前一直是個野孩子,屬於在二十年代末長大的那些思想解放的波西米亞女孩之一,對桑達斯基除了鄙視之外別無其他。斯貝林家在1929年的經濟大崩潰中有百分之八十的資產完好無損地倖存了下來——用芙芮達喜歡的說法,那意味著他們家仍然屬於中西部高級愚民階層的核心集團。那是一個狹小的世界,裡面儘是些步履維艱頭腦遲鈍的共和黨女人,主要的娛樂活動是無趣的鄉村俱樂部舞會和漫長、愚蠢的酒宴。一年一次,芙芮達會咬緊牙關回家過聖誕節,為了她母親和她已婚的哥哥——弗雷德里克,他和他的妻子跟兩個孩子住在城裡——而忍受一番可惡的社交活動。到了1月2日或3日,她就會匆匆趕回紐約,並發誓再也不回來了。那一年,當然,她沒有參加任何聚會——也沒有回紐約。因為她和海克特戀愛了。在她母親看來,任何能讓芙芮達留在桑達斯基的事情都是好事。
你是說她也不反對他們的婚事?
芙芮達公開反叛家庭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就在槍擊發生的前一天,她還在跟她母親說打算搬到巴黎去,並可能再也不踏上美國的土地。那正是她那天上午去銀行的原因——為了從她的賬戶上取錢去買機票。斯貝林夫人做夢也沒想到會從她女兒的嘴裡聽到結婚這個詞。面對這一奇蹟般的轉變,她怎能不去擁抱海克特,並把他迎進家門?事實上,芙芮達的母親不僅不反對,而且還親自操辦了這次婚禮。
於是海克特的生命又在桑達斯基重新開始了。他憑空信手拈來了一個城市名字,並就此說了一大堆的謊話,然後他又讓謊話成真。這簡直太奇特了,你不覺得?哈伊姆·曼德爾鮑姆變成了海克特·曼,海克特·曼變成了赫爾曼·萊斯,接著呢?赫爾曼·萊斯又變成了誰?他還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嗎?
他又叫回了海克特。芙芮達就是那麼叫他的。我們全都那麼叫他。他們結婚後,海克特又變成了海克特。
但不會是海克特·曼。他不會那麼不小心,是不是?
海克特·斯貝林。他用了芙芮達的姓。
哇哦。
別驚訝。那只是出於實際。他不想再做萊斯了。那個名字代表著他生命中犯過的所有錯誤,如果他要給自己另外取一個新名字,為什麼不幹脆就用他愛的那個女人的名字呢?他似乎從未背棄過那個名字。他已經做了五十多年的海克特·斯貝林。
最後他們怎麼到了新墨西哥?
他們在蜜月里開車到西部旅行,然後決定留下來。海克特有許多呼吸方面的問題,事實證明那兒乾燥的天氣對他有好處。
那時候有許多藝術家跑到那邊。梅布爾·道奇 筆下的那些人都擠在陶斯鎮上,D.H.勞倫斯,喬琪亞·歐姬芙。那和他們有關嗎?
毫無關係。海克特和芙芮達住在州的另一邊。他們甚至從未遇到過這些人。
他們1932年搬到那兒。昨天,你說海克特在1940年又開始重新拍電影。隔了八年。那中間發生了什麼?
他們買了四百英畝的土地。那個年代價格低得難以置信,我想他們只花了幾千美元就買下了全部地產。芙芮達來自一個富裕家庭,但她自己並沒有多少錢。只有一點她祖母留下的遺產——一萬到一萬五千美元,大概就那麼多。她母親從來都願意替她支付開銷,但芙芮達不接受她的幫助。她太驕傲,太固執,太獨立。她不想成為依賴父母的寄生蟲,所以她和海克特不可能雇一大幫工人為他們造房子。沒有建築師,沒有工程承包商——這些東西他們都負擔不起。幸好,海克特知道怎麼做。他從他父親那兒學過木匠,給電影做過道具,所有這些經驗都使他們得以把費用降到最低。他自己設計了房子,然後或多或少是他和芙芮達一手把它建了起來。房子非常簡陋。一座六間屋的土磚房,只有一層。他們的唯一幫手是三個住在城郊打零工的墨西哥兄弟組成的工程隊。最初的幾年,他們甚至都沒有電。他們有水,當然,他們必須得有水,但也花了好幾個月他們才找到水源開始挖井。那是第一步。那之後,他們選定了建屋的地點。然後他們畫了圖紙,動手施工。所有這些都要花時間。他們並不只是搬到那兒就住進去。那是一片荒蕪的原始地區,一切都要白手起家。
然後呢?一旦房子造好了,他們又拿什麼打發時間呢?
芙芮達是個畫家,所以仍然回頭做她的畫家。海克特則讀書,繼續記日記,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種樹。那成了他的主要活動,成了他在接下來幾年裡的工作。他在房子周圍清理出了好幾英畝的土地,然後,一點點地,他鋪設了一套精巧的地下灌溉管道系統。那就使建造花園成了可能,而一旦花園粗具規模,他又開始忙於種樹。我沒全部數過,但至少有兩三百棵。三葉楊和刺柏,白楊和矮松,柳樹和白櫟樹。而原先那裡除了絲蘭和山艾樹什麼都沒有。海克特把那兒變成了一座小小的森林。過幾個小時你就會親眼看到了,對我來說那是塵世間最美麗的地方之一。
做夢我也猜不到會這樣。海克特·曼,園藝家。
他很幸福。也許比他一生中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幸福,但隨之而來的則是徹底地喪失鬥志。他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照顧芙芮達和打理他的那塊自留地。在經歷過那些年的風雨之後,這讓他感到很滿足,甚至好像太滿足了。他還在贖罪,你知道。只是他已經不再試圖毀滅自己。即使到現在,他還在說那些樹才是他最大的成就。比他的電影要好,他說,比他曾經做過的任何事情都要好。
他們靠什麼掙錢?如果手頭那麼緊,他們怎麼維生?
芙芮達在紐約有朋友,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