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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後,阿爾瑪開始講述。我們身處三萬英尺的高空,正在賓夕法尼亞州或俄亥俄州某個無名鄉村的上方,她從那時一路講到了阿爾博科奇。我們著陸時有過一次短暫的停頓,然後當我們爬進她車裡開始前往蘇埃諾鎮的兩個半小時的行程,故事又接了下去。我們沿著綿延不絕、荒無人煙的高速公路行進,下午變成了黃昏,黃昏又變成了夜晚。就我記得,直到我們來到農場大門的時候故事才告一段落——甚至那時它也還沒有真正結束。她說了將近七個小時,但還是來不及把所有一切都講清楚。

剛開始她的講述非常混亂,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跳來跳去,我花了好一陣子才弄清頭緒,理出事件發生年代的先後次序。一切都在她的書里,她說,所有的人名和日期,所有的重要資料,沒必要在海克特失蹤之前的生活枝節上再浪費時間——無論如何,至少那天下午在飛機上,在我接下來的幾天或幾周里親自讀那本書之前,沒有那個必要。問題的關鍵在於涉及海克特隱匿生活的那部分,在於他待在沙漠里編導那些從未公佈於世的電影的那段歲月。那些電影正是為什麼我現在和她一起前往新墨西哥的原因,知道海克特生下來時叫哈伊姆·曼德爾鮑姆——他出生在大西洋中間的一艘荷蘭輪船上——也許挺有意思,但那根本無關緊要。同樣無足輕重的事實還有:他母親在他十二歲時去世,而他的父親,一名對政治毫無興趣的細木工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1919年的拉塞馬拉慘案中被一名反布爾什維克和反猶太的暴徒打得半死。那導致了海克特離家前往美國,但在那之前一段時間他父親就已經在敦促他出國了,阿根廷的危急局勢不過是加快了那個決定的實施。沒必要再列舉他到達紐約後干過的幾十種工作,甚至對他1925年到好萊塢後的經歷也無須多說。關於他在好萊塢的早期生活,我知道他跑過龍套,做過布景師,在許多經過這麼多年早就被我們丟失或遺忘了的老電影里擔任過小角色,我還知道他跟漢特錯綜複雜的關係,這就夠了,用不著再細說。那段經歷使海克特對電影業感到厭惡,阿爾瑪說,但他並不打算放棄,直到1929年1月14日之前,他腦子裡從未有過離開加利福尼亞的念頭。

在他消失的前一年,他曾經接受過《電影故事》記者布莉姬·奧夫倫的採訪。她在一個周日下午的三點鐘來到他北橘道上的寓所,到五點鐘的時候他們已經一起倒在地板上,兩人在地毯上滾成一團,互相饑渴地尋找著對方身體上的洞和縫。海克特經常和女人們那樣干,阿爾瑪說,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誘惑力來進行這種迅速而果斷的征服。奧夫倫才二十三歲,一個來自斯波坎,信仰天主教的靚麗女孩,她畢業於史密斯女子學院,回到西岸投身於新聞業。事實上,阿爾瑪也畢業於史密斯,她利用自己在那兒的關係搞到了一份1926年的學院年鑒。奧夫倫的大頭照看起來並不怎麼樣。她的眼睛靠得太近,阿爾瑪說,下巴太寬,剪短的頭髮跟她的臉形也不太相稱。不過,她身上還是有某種熱情洋溢的東西,她的凝視里隱隱閃現出頑皮幽默的光亮,散發著一種生氣勃勃的、內在的活力。在一張戲劇社演出《暴風雨》的劇照里,奧夫倫正在表演時被拍了下來,她扮演米蘭達,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色長袍,頭髮上醒目地別著一朵白花,阿爾瑪說她那個姿勢非常可愛,恍若一小片閃爍著生命活力的什麼東西——張著嘴,一隻手臂伸向前面,似乎正在高聲朗誦一行詩句。作為一名記者,奧夫倫的寫作風格可謂與時俱進。她的語句犀利而強勁,而且她有一種本事,能在文章中穿插許多詼諧的旁白和靈巧的雙關語,那使她在雜誌社的地位青雲直上。但海克特的那篇文章是個例外,它對採訪對象那種真摯而坦率的傾慕,大大超過了阿爾瑪讀過的她的任何其他文章。不過,說海克特的口音很重只是略有誇張。為了製造喜劇效果,奧夫倫稍稍有點誇大其詞,但基本上那個時候海克特就是那樣說話的。這些年他的英語已經進步了很多,但回到二十年代,他的發音聽起來仍然像個剛下船的人。他也許已經在好萊塢站住了腳,但昨天他還只是又一個懵懵懂懂站在碼頭上的外鄉人,他在世間所有的財產都塞在一隻硬紙板做的手提箱里。

在那次採訪之後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海克特繼續同許多年輕美貌的女演員廝混在一起。他很樂意跟她們出現在公眾場合,也很樂意跟她們上床,但跟誰都不長久。奧夫倫比他認識的其他女孩都要聰明,一旦海克特對他的新玩物感到厭倦了,他就會給布莉姬打電話,要求再跟她見面。在2月初至6月底之間,他平均每周都要去她的公寓一兩次,而在那段時間的中間,即4月和5月的大部分時間,他和她的見面次數多到每隔兩三晚就要待在一起。他無疑很喜歡她。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舒適的親密關係,但儘管沒什麼經驗的布莉姬把那當成了一種永恆愛情的信號,海克特卻從未騙自己說他們除了是密友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關係。他把她看成他的夥伴、他的性搭檔、他可以信任的盟友,但那並不意味著他有任何向她求婚的打算。

她是個記者,她當然知道海克特不在她床上的那些晚上都在幹什麼。她只要翻開早晨的報紙,留意一下他的獵艷成果,感受一下關於他拈花惹草的最新的流言飛語,便什麼都知道了。即使她讀到的這些花邊新聞大部分都是假的,作為煽起她嫉妒的依據也已經綽綽有餘。但布莉姬並沒有嫉妒——或者至少她沒有表現出嫉妒。每次海克特來訪,她都張開雙臂歡迎他。她從不提起其他的女人,她既不怪罪他也不責罵他也不要求他改變生活方式,他對她的愛慕反倒日漸加深。那正是布莉姬的計畫。她已經傾心於他,她想,與其逼他就他們倆共同的未來做出草率的決定,還不如耐心等待。海克特遲早會停止追蜂逐蝶,那種狂亂的性愛遊戲將會對他失去吸引力。他漸漸會覺得無聊;他會把它從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他會幡然醒悟。而當他那樣做的時候,她將會守在他的身邊。

頭腦清晰、足智多謀的布莉姬·奧夫倫盤算得如此精細,有一度看起來似乎她就要得手了。海克特由於與漢特糾纏不休的各種爭吵,疲憊和每月必須拍出一部新電影的壓力的苦苦折磨,他對晚上把時間浪費在爵士俱樂部和地下酒吧,把精力花在毫無意義的勾引女人上,已經變得不那麼熱衷了。奧夫倫的公寓成了他的避難所,他們在那兒共度的那些平靜的夜晚對他保持頭腦和下身平衡大有裨益。布莉姬是個敏銳的評論家,而且她對電影業的了解比他要深,這導致他越來越依賴她的判斷。事實上,正是她建議他讓德洛麗斯·聖瓊在他即將開拍的喜劇短片《道具師》中飾演警長女兒的角色。布莉姬已經觀察了聖瓊好幾個月,在她看來這個二十一歲的女演員前途無量,她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大明星,又一個梅布爾·諾曼或格洛利亞·斯萬森,又一個諾瑪·泰曼姬。

海克特採納了她的建議。當聖瓊三天後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已經看了好幾部她的電影,並打算把這個角色給她。布莉姬對聖瓊才華的判斷是對的,但根據她所說的以及他在聖瓊出演影片里所看到的,海克特完全沒有預料到,聖瓊真人的出現居然會對他產生那般無法抵擋的誘惑。看一個人在無聲電影里表演是一回事,握住那個人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又是另外一回事。或許,別的女演員在電影膠片上給人的印象會更深刻,但在有聲有色的現實世界裡,在鮮活的,五官能感覺到的,由四大元素構成的兩性之間的三維世界裡,他從未碰到過哪個尤物能與這個聖瓊相比。那並不是說聖瓊比其他女人要漂亮多少,也不是那天下午他們在一起的二十五分鐘里她對他說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話。老實說,她甚至似乎有點兒傻傻的,智商也不過中等水平,但她的身上有一種野性,她的肌膚,她的姿態都煥發、放射出一種野獸般的狂野不羈,那讓他禁不住看得目不轉睛。回望他的那雙眼睛是那種極淡的西伯利亞藍。她的皮膚白皙,頭髮是很深的紅色,一種接近紅褐色的紅。跟1928年6月時大多數的美國女人不同,她的頭髮很長,並且散開垂在肩膀上。他們聊了一會兒無關緊要的事情。然後,直截了當地,海克特告訴她如果她願意這個角色就是她的,她接受了。她以前從沒演過肢體喜劇,她說,她很期待這個挑戰。接著她便從椅子上站起身,同他握手,然後離開了辦公室。十分鐘後,她的面孔仍在他的腦海中激蕩,海克特決定,德洛麗斯·聖瓊就是他要娶的那個女人。她就是他生命中的那個女人,如果最終她不能嫁給他,他將不會再娶其他女人。

她在《道具師》中表現得相當出色,她完全按照海克特的要求去做了,甚至還貢獻了一些自己的聰明點子,但在海克特想跟她簽下一部戲的時候,她猶豫了。她已經得到了艾倫·達旺一部長片里的一個主要角色,這個機會對她來說太珍貴了,她無法放棄。海克特,被認為對女人有著魔術般的誘惑力,卻在跟她的關係上毫無進展。他無法在英語中找到表達自己的合適辭彙,每次在他就要開口向她求婚的那個點上,他都會在最後一秒臨陣退縮。他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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