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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體前面,是面孔,在面孔前面,是海克特鼻子和上唇之間那條細細的黑線。如同一縷焦慮顫動著的燈絲,一條形而上學的跳繩,一根讓人眼花繚亂的體操舞帶,那道小鬍子就是海克特內心世界的一台地震儀,它不僅能逗你發笑,還能告訴你海克特正在想什麼,實際上它甚至可以把你帶入海克特的內心深處。另外還有其他一些因素——眼睛、嘴、彷彿精確測量過的踉踉蹌蹌——但只有小鬍子是同觀眾交流的工具,雖然它講的是一種無聲的語言,它的一扭一顫卻像用莫爾斯電碼打出的信息一樣清晰易懂。

而沒有攝影機的介入,這一切都不可能。讓鬍子自如說話要歸功於鏡頭的運用。在海克特的每部電影里都有這樣的畫面:鏡頭角度突然一變,一個遠景或中景被一個大特寫代替。海克特的面孔頓時充滿整個屏幕,隨著背景元素的驟減,那道小鬍子便成為世界的中心。它開始動起來,由於海克特的技巧已經高超到可以控制住其他的臉部肌肉,表面看起來小鬍子似乎是自己在動,就像一隻有獨立知覺和意志的小動物。他的嘴角總是翹起一點兒,鼻孔十分輕微地開合,但每當小鬍子滑稽地動來轉去時,他的臉部就完全靜止不動,那種靜態彷彿一個人看著鏡中的自己,因為那一刻海克特充滿了令人信服的人性,那一刻他成了我們所有人單獨面對自己時的寫照。這些特寫鏡頭常被留著用在故事當中情節的轉折點上,用在最緊張或最驚人的重要關頭,它們的持續時間從來不會超過四五秒鐘。當它們出現時,其他的一切都停止了。鬍鬚開始自言自語,在這寶貴的時刻,行動讓路給了思想。我們能夠讀出海克特腦中的內容,就像閱讀寫在屏幕上的句子似的,這些句子在消失之前,顯眼得簡直像臉上的一座大樓,一架鋼琴,或者一塊餡餅。

動起來,那道小鬍子就成為可以表達所有各種想法的工具。靜下來,它也不僅僅只是個裝飾。它標誌著海克特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它塑造了他所扮演的角色類型,它確定了他在別人眼中的形象——它只屬於一個人所有,它是那樣一條又細又油又怪誕的小鬍子,任何人都不會搞錯。他就是那個南美花花公子、拉丁情人、皮膚黝黑熱血沸騰的流氓先生。再加上梳得滑溜溜的背頭和不離身的白色外套,其結果便是一個十足的放蕩不羈與文質彬彬的混合體。這就是所謂的圖像代號,讓人一眼便能看出個究竟。在銀幕上那個布滿各種愚蠢陷阱的世界裡,不是窨井蓋沒了就是雪茄煙爆炸了,事情總是勢不可當地接踵而至,因此只要你一看到一個穿著白色外套的男人沿街走來,你就知道那件衣服要給他惹麻煩了。

除了小鬍子,那件外套是海克特表演中最重要的元素。小鬍子連接著他內在的自我,是一個表現慾望、思考和內心風暴的轉換器。那件外套則體現了他與現實世界的關係,在周圍灰不溜丟的環境反襯下,它就像撞球桌上的白色主球一樣光芒四射,磁鐵般吸引著觀眾的目光。海克特在每部電影里都穿著那件外套,而且每部片子里都至少有一大段是圍繞著如何保衛它不被弄髒而展開的。泥漿和機油、義大利面醬和碎沙礫、煙囪煤灰和飛濺的污水——時不時地,每樣黑乎乎的髒水和髒東西都在伺機去污辱海克特那件外套的高貴尊嚴。那件外套是他最驕傲的財產,為了讓世人過目難忘,他穿它時總帶著一副風度翩翩見多識廣的派頭。每天早晨他就像一個騎士穿上盔甲那樣套上它,對於現實社會為他準備好的無論什麼戰鬥都嚴陣以待,哪怕一次也不會停下來想想看自己是否正在走向原本期望的反面。他非但不會保護自己躲避各種潛在的打擊,他還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靶子,一個百米之內所有可能發生的倒霉事件的聚焦點。而那件白外套就是海克特倒霉的標誌,它給那些捉弄他的笑話抹上了一層感傷的色彩。他有種優雅的頑固不化,他深信那件外套能使他成為最引人注目和最有魅力的男人,由此海克特把自己的虛榮提升成了一樁令觀眾同情他的原因。當你在《兼得或落空》里看著他一邊按女朋友家門鈴一邊輕拂外套上假想的灰塵時,你不再是在觀看一個自戀的示範表演,你是在目睹自我意識對一個人的折磨。那件白外套把海克特變成了一個受害者。它把觀眾拉到了他這邊,而一旦一名演員做到了這一點,他就可以無往不勝。

就外表來說,要當一個徹底的小丑他太高,要像其他喜劇演員那樣演演天真的笨漢他又太帥。黑亮生動的眼睛,挺拔優雅的鼻樑,海克特看上去就像個二流的偶像明星,像個走錯劇組卻表現超乎預料的浪漫派小生。這樣一個人的突然出現似乎違背了喜劇成規。一般都以為滑稽演員要麼小個,要麼畸形,要麼肥。他們都是些搗蛋鬼和小丑、傻瓜和棄兒、裝成大人模樣的小孩和腦子像小孩般的大人。想想阿布科爾的嬰兒肥,想想他那害羞的痴痴傻笑和塗了口紅的女性化嘴唇。回憶一下他那每次一有女孩看他就伸進嘴裡的食指。再來看看那些公認的喜劇大師賴以成名的道具和裝備:卓別林衣衫襤褸腳踏軟鞋的走路姿勢;勞埃德戴著角質架眼鏡的勇敢的膽小者形象;基頓頭頂烙餅帽的冷麵蠢相;蘭東那皮膚白得像石灰的痴呆狀。他們全都是些不上路的傢伙,因為這些角色既不會對我們構成任何威脅,也不會讓我們覺得嫉妒,所以我們都全力支持他們去擊敗敵人贏取芳心。唯一的問題是我們不太確定當他們和女孩單獨相處時是否知道該怎麼對付她。而對於海克特,我們從未有過這種疑問。當他對一個女孩使眼色時,十有八九她也會對他回眼色。而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很顯然他們誰也不會想到結婚。

當然,無論如何,笑聲是必不可少的。海克特不是你會稱之為可愛的那種類型,他也不是會讓你覺得可憐難過的那種人。如果說他能贏得觀眾的同情,那是因為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他努力工作,也尋歡作樂,可謂是法國人所謂的縱情聲色的凡夫俗子 的完美化身,他並沒有與世界脫節得那麼厲害,他只是一個周圍環境的犧牲品,一個接連不斷陷入壞運氣的倒霉蛋。海克特的腦中老是有某個計畫,某個企圖,但卻似乎總有一些事情冒出來阻礙他實現自己的目標。他的電影里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自然事故,古怪的機器故障,以及各種拒絕正常運轉的東西。一個自信心不足的人早就會被這些挫折擊潰了,但除了偶爾惱火發作以外(僅限於小鬍子的獨角戲),海克特從不抱怨。門夾了他的手指,蜜蜂蜇了他的脖子,雕像砸到他的腳趾頭,但每每他都對這些不幸置之一笑繼續前進。你不禁開始佩服他的堅定不移,佩服他那張苦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崇高的鎮定自若,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走路方式。他有上千種不同的姿勢,其中任何一種都能讓你目瞪口呆:輕快敏捷地、滿不在乎若無其事地,他一一穿越生活中的種種障礙,連哪怕最輕微的笨拙或害怕也看不出來。

他的騰挪躲閃,他那猛地一掉頭,那激烈的孔雀舞步,他的一步並成兩步走,單腳跳,倫巴舞式的旋轉,全都讓你眼花繚亂。請觀察一下他手指頭的輕彈和撥弄,他熟練的定時呼氣,以及當他看到什麼意外東西時頭頸的輕微聳起。這些小技巧起著表現人物性格的作用,但它們本身也給人以一種愉悅感。即使當捕蠅紙粘在他鞋底,當家裡的小男孩用繩子套住他(把他的胳膊綁在身體兩側),海克特也依然保持著不同尋常的優雅與沉著,從不懷疑自己將會從困境中脫身——就算另一個麻煩正在下一個房間等著他。對海克特來說,這當然糟透了,但這也正是他的獨特之處。關鍵不在於你要怎麼去躲避麻煩,而在於麻煩來臨時你要怎麼去應付它。

通常來說,海克特都把自己放在社會的底層。在他的影片里,他只有兩次成了家(《家園》和《隱形人》),除了在《包打聽》里他扮演的那個私家偵探和《西部牛仔》里他的旅行魔術師角色,在其他片子里他都是個工作卑賤、工資微薄、替別人辛苦打雜的普通僱員。《賽馬俱樂部》里的侍者、《鄉村周末》里的司機、《跳娃娃》里的上門推銷員、《探戈之亂》里的舞蹈教師、《銀行出納奇遇記》里的銀行職員,海克特常常以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形象出現。他所希望的效果遠不是什麼催人奮進,但他也從未給人失敗者的印象。他總是豪情滿懷,看他幹活時那副信心十足穩如泰山的樣子,你就會明白他是個註定要成功的傢伙。因此,大部分海克特的電影都會以兩種方法收尾:要麼他得到了那個女孩,要麼他的英勇行為使老闆對他刮目相看。而如果那個老闆傻到忽視了他的功績(有錢有勢的人總被描繪成笨蛋),那個女孩就會注意到發生了什麼,這就夠了。不管什麼時候,要在愛情和金錢之間做選擇的話,愛情總是佔上風的。比方說,在《賽馬俱樂部》裏海克特扮演一名侍者,他一邊為幾桌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他們正在為旺達·麥克瓏榮獲女子飛行冠軍舉行慶功宴——服務,一邊設法抓住了一個珠寶大盜。左手,他用一隻香檳酒瓶敲倒了那個賊;右手,他同時照樣上菜,但因為酒瓶瓶塞飛了出去,一升的凱歌香檳噴射到領班身上,結果海克特失業了。不過不要緊。熱情奔放的旺達小姐親眼目睹了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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