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自救與自由 二等於多少?

上過我課的學生都會有印象,我的課堂既不提供統一的教材,也不提供標準答案。沒有教材,是因為如果學生可以通過教材獲取這堂課的知識,我就沒有必要站在講台上既浪費他們的時間,也浪費我自己的時間。畢竟,我還年輕,生命長遠,還有更有意義的事在等著我。像我這樣有著「不創造,毋寧死」情結的人,怎麼可能站在一群渴望求知的學生面前照本宣科?

而且,從我個人的經驗出發,我相信大學生已經具有良好的自學能力。而所謂教材,不過是一種輔助性的材料,如果有現成的,學生課下看看即可,不必在課堂上被它牽著鼻子走。做這樣的「牛人」,有什麼意思呢?更尷尬的是,當我照搬教材,而學生早已預習了教材後面的內容,那他們就成了躲在前面的伏兵了——「嘿,老師,學生在此候你多時。你要講的我都看了。」這樣的生活,沒勁透頂。

至於標準答案,更不是我所需要。這和我的真理觀念有關。既然我承認自己只能無限接近真理,而不是擁有真理,為何不讓自己的課堂更具有開放性?所以,通常情況下我會預設一個議題,和學生一起探討,努力激發他們的思維,並且強調課堂上所獲得一些答案,既不是標準答案,也不是最後的答案。

我甚至不希望他們多花時間做筆記,如果學生在課上只是忙著做筆記,只能說明他是在做體力勞動,而不是腦力勞動。如果一個學生在聽我課的時候,能夠就我所提到的某個問題思考到走神,又有什麼不好呢?

進一步說,我的課堂永遠是思維多於記憶,開放多於封閉。我會為一個概念、一部電影和學生討論幾個小時。概念如「獎勵與控制」、「影像與真實」、「全景監獄」,電影如《美麗人生》、《盧安達飯店》、《天堂五分鐘》、《肖申克的救贖》、《放牛班的春天》、《竊聽風暴》、《浪潮》,等等。由於有很好的互動效果,又受到了我的啟發,到下課時,學生們還會為我獻上滿堂的掌聲。對於一個老師來說,還有比這更讓他欣慰的事情么?

說標準答案完全摧毀了中國教育,這話未免言過其實。不過,在很多時候你又不得不承認,標準答案是個不折不扣的禍患。在那裡,不僅有對知識的喬裝改扮、故作威嚴,更有對人性的無窮摧折,對光陰的無情浪費。死記硬背的學問,本來就是記憶之學對思維之學的侵襲,更別說那些要求別人寫讀後感的主觀題,竟然也有標準答案。就在幾年前,甚至還有好事者琢磨出一個孔子標準像。可嘆決定孔子長像的不是父母遺傳的基因,而是兩千多年後的「標準化」運動。

可怕的是,不容置疑的標準答案一旦被確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機制立即被激活。所以,當被問及「雪融化了成什麼?」時,一個孩子答「春天」,結果被老師判定錯,因為標準答案是「水」。這樣的標準答案似乎還情有可原,但另一些標準答案註定只能當笑話聽。比如:「一個春天的夜晚,一個久別家鄉的人,望著皎潔的月光不禁思念起了故鄉,於是吟起了一首詩。這首詩是什麼?」一個學生答:「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結果同樣被判卷老師打了個×,標準答案為「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2009年2月5日出版的《南方周末》刊登了安徽一位在校高三學生的文章《我被中國教育逼瘋了》。在文章結尾,作者用一種近乎控訴的口吻說:「我曾想過自殺,但我不甘心被中國教育折磨死。我恨父親,但沒有真正恨過,我更恨中國教育,是中國的教育讓所有親人只用分數衡量人。」

應該說,學校用分數衡量一個考生是否「達標」,以及部分家長望子成龍時的苛嚴,在今日中國都不是什麼新聞,更無所謂「震驚」。人們關心的是,在「萬般皆下品,唯有分數高」的鞭打下,擠進大學的所謂成才之道,也完全可能異化為毀才之道。而我在這篇自述中所看到的真相是,一方面,這位學生在拿高分的重壓下苦不堪言,以至於「想過自殺」;另一方面,在他通向理想的關鍵時刻,來自家長與社會的過多干涉與單向度評價,又使他長期困頓於「被追殺」的亡命之途。

相信許多人或多或少都做過有關考試的噩夢,總是答不完卷子。這自是因為過去緊張的考試給我們留下了「記憶傷痕」。我這裡談到的「記憶傷痕」,實際上有兩種解釋:一是心理上的創傷,比如考試太多,太緊張;二是方法上的,尤其對於文科生而言,迎合「標準答案」的考試所考察的更多是學生死記硬背的功夫,而非創造力,是記憶之技,而非思維之學。

談到中國的應試教育,同樣深有感悟的是我在中國和歐洲所接觸到的兩種考試的差別。實話實說,我在國內念大學時,成績好壞多半決定於我在考前一晚是否強忍悲痛背誦答案;而當我在巴黎大學參加考試時,一門必修課只考一道論述題,而且連續筆試五個小時,寫十幾頁紙。實話實說,這才是我最需要的考試。二者的區別在於:前者只考我對標準答案是否有過「一夜情」,而後者所考察的則是我若干年來持續思考或者閱讀了哪些東西,是我有著怎樣的知識積累與思辨能力。

為什麼學生的家長與老師不鼓勵學生就著自己的興趣與特長成長?為什麼這位學生讀自己喜歡的書、思考自己的問題被理解為「不務正業」?為什麼許多人在學齡前便被要求參加各種培訓班,而且一輩子都在忙著考這考那?傳播學者感慨電視媒體大行其道已經使人類失去了童年,其實,那些畸形的、功利主義的教育,各種毫無價值的證書,不僅讓人類失去了童年、少年、青年,甚至可能是一生。我常在想,生命是何其短暫,有考證的時間,有對標準答案的時間,何不多給自己一些時間去創造?

生活沒有標準答案,考試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是成才者的必由之路。一個人,即使在高考時做了狀元,也並不意味著他一定比落榜的人優秀。「偏科」的韓寒當年沒有考大學,而是按著自己的方式生活,幾年來,他獨立的個性,睿智的見解以及遠在同齡人之上的擔當與澄澈,讓多少人讚歎。有人可能會說,韓寒天賦異稟。的確,韓寒與眾不同。但在我看來,其最大的不同只在於,許多人只能看到有路牌的路,而韓寒卻看到道路邊上也是路。

2010年的一個夏日,我與陳志武先生在湖南衛視做節目,談現在大學生一畢業就著急買房的問題。剛工作就忙著買房,在許多人看來算是標準答案了。為什麼年紀輕輕就要買房?事實上,就個人而言,我最幸福的體驗也不是三十歲以後在中國買了房,而是我當年把準備在北京買房的錢花在了在巴黎租房讀書上。

生活沒有標準答案。回首前塵往事,你走你的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運演算法則。一起長大的人,未必能一起上學;一起上學的人,未必都能考上大學;都讀了大學的人,未必都能立即找到工作;沒有立即找到工作的人,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業;沒有成就一番事業的人,未必一生不幸福……同樣是念了哈佛,梭羅畢業不找工作,借把斧頭跑到瓦爾登湖畔搭了個木屋,過一種可以試驗的生活,而蓋茨索性中途輟學,不久就創辦了微軟公司。

我們的教育不能窮得只剩下標準答案了。一個社會要有共同的底線,所以有了法律和道德,但這並不意味著教育與思考應當唯標準答案馬首是瞻。標準答案的背後,是考生的命運,是命題者的權威。當人人不得不向所有貌似客觀公允的標準答案低頭時,我們真正能夠看到的,卻是一盤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棋局。而這個被標準答案統治的世界,一個連過程都被標準化的世界,是一個已知的、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甚至也是死去的世界,一個遠離了創造和創造精神的世界。

《哈佛家訓》里有一則讓兔子游泳的寓言:

小兔子是奔跑冠軍,可是不會游泳。有人認為這是小兔子的弱點。於是,小兔子的父母和老師就強制它去學游泳。結果兔子耗了大半生的時間也沒學會。兔子不僅很疑惑,而且非常痛苦,就差「想自殺」了。然而誰都知道,兔子是為奔跑而生的,而不是像菲爾普斯一樣做條一天到晚游泳的魚。

作者由此感慨現代社會對人的教育的異化——看看我們的四周吧!大多數公司、學校、家庭以及各種機構,都遵循一條不成文的定律:讓人們努力改正弱點。君不見,父母師長注意的是孩子成績最差的一科,而不是最擅長的科目。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集中力量解決問題,而不是去發現優勢。人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只要能改正一個人的缺點,他就會變得更好。然而事實上,許多缺點都是微不足道的。在「完人」標準答案面前,沒有哪個不是千瘡百孔。

為什麼一定要參加一些毫無意義的考試並且獲得高分?既然沒有誰會「全知全能」,為什麼大學拒絕「偏科」的學生?當教育體系成為一套精細的矯正儀,當教育設計「像捕鼠器一樣」完全針對人的弱點,而不是發現和激勵一個人的優點與特長時,置身其中的人也就成了一頭被教育機器不斷糾正的獵物。最不幸的是,許多人並不自覺,在此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