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鄭宮堪稱秦國的驕傲,宮室高大光彩迷離,加上富麗堂皇的精心裝飾,更顯得奢華耀眼。珠簾捲起,燦爛的陽光便灑滿殿內。
秦王正坐在桌前用膳,身邊坐著太后。太后並不動筷,只是靠在床邊,默默地望著兒子。
樊於期照例忠心耿耿地站在秦王身後,嫪毐則規規矩矩,滿臉堆笑地立在太后身側,大鄭宮的侍從們四下侍立。
秦王好肉,為了塑就猛虎般的體魄,時常會讓人弄點虎肉來吃。今天也不知吃的是什麼肉,只見他大口大口地使勁咬著,似乎十分滿足的樣子。看著他的神態,太后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待秦王吃完,太后開口輕聲說道:「你今天食慾不錯嘛。你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吃肉。」
秦王一邊擦去手上沾著的油脂,一邊向母親說道:「是啊,娘,不過記得小時候只有正月裡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肉。」
太后苦笑道:「怎麼還記著以前的事呢?」
嫪毐從旁插了進來:「正如太后說的,陛下的食量真是大得很呢,不過現在陛下是天下之王,想什麼時候吃肉就什麼時候吃肉。」
太后向這個假太監拋了個媚眼,嫣然一笑,嗓音立時變得甜潤起來:「你也吃點吧,我今兒個不太想吃,你把我這份兒拿去吃了吧。」
嫪毐趕忙上前兩步,繞到秦王和太后的面前跪下謝恩,諂笑著接過太后的食盒。
樊於期皺起眉頭,就好像吃了一隻蒼蠅般厭惡地看著嫪毐。
就在這當口,從寢宮的廊下跑出來一個小男孩,孩子向左右望望,見沒有人追上來,便朝大鄭宮跑去。
嫪毐聽見身後啪啪的腳步聲,忙回過頭。秦王的目光也越過嫪毐的頭頂,投向門口。太后也循聲望去,誰知不看便罷,一眼望去,頓時魂飛天外,臉上全無血色。
門口站著的小男孩只有五歲上下,身著王服,頸掛護符。看見殿內有生人,一時不知所措,站在那裡發呆。看見嫪毐轉過臉,便驚慌地叫著:「父親——」
秦王的臉色猛然間變得異常難看,怒目瞪視著嫪毐。太后則緊張得站了起來,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是嫪毐比較鎮定,反應極快,眼珠一轉,忙堆起笑容,衝著秦王深施一禮:「陛下請見諒,這孩子是我的侄兒。因太后見愛,賞了這套衣飾,並留在了宮裡。孩子小,不懂得禮數,衝撞了陛下,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他一邊說著,一邊抬眼偷窺秦王,但見秦王滿臉殺氣,身後的樊於期則暗中握住了劍柄。
孩子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不知所措。
太后還呆立一旁,慌得連隨聲附和都忘了。
樊於期飛速地四下掃視,但見周圍的侍衛們個個神情緊張,注視著嫪毐,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只待長信侯的一聲令下。
令人驚異的是,秦王竟很快平和下來,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太后的失態,又隨手抓起一塊骨頭,沒事般啃起來。啃完後,將骨頭隨手一丟,冷笑一聲:「……這麼說,這孩子是我的小兄弟了?」
一句話令全場的人愕然失色,幾個宮女更是驚得身體顫抖不停。
嫪毐的目光一直牢牢盯著秦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大鄭宮的侍衛們不敢鬆懈,手頭裡起了微微的動作,樊於期握劍的手也滲出了汗珠。
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彷彿馬上就要爆發出來。
僵持了片刻,秦王忽然仰天大笑,手指向嫪毐:「你不是想把你的侄女嫁給我嗎?那他不就成了我的妻弟了?」
聽秦王這麼一說,嫪毐馬上裝出一副慚愧的樣子:「大王切莫再提此事。還是請您忘了臣做的傻事吧!」
秦王搖了搖頭,揚手招呼孩子:「到這兒來。」
小孩子眨著眼睛,猶豫不決,兩眼不住地向嫪毐求助。
嫪毐忙命道:「還不快向大王請安!」
孩子點了點頭,磨磨蹭蹭地走到桌前。秦王從太后的肉盒裡抓出一塊肉,伸到孩子的面前,說:「張開嘴。」
孩子乖乖地張開了嘴,任秦王將肉輕輕地塞進嘴裡,然後鼓起腮幫子,拚命地嚼起來。
秦王盯了孩子片刻,揮手讓其退下。「他還是個小孩子,不懂得規矩也罷了,母后要是喜愛,就由他去吧。行了,下去吧。」
孩子聽話地向外跑去,在門口處,一頭撞在剛剛追進來的宮女身上,宮女手忙腳亂地抱起孩子,畏畏縮縮地行了個禮,轉身跪了出去。
嫪毐又深施一禮,道:「請陛下恕罪。」
秦王再次擦了擦手上殘留的肉汁,漱了漱口,站起身:「吃飽了。我還有事,這就告辭。」話語凜然,不由得令太后也感意外。這還是自己那個血氣方剛,暴躁易怒的親生兒子嗎?
樊於期緊緊跟隨在秦王的身後,那秦王不緊不慢平靜地向太后跪別:「母后,請您保重身體。」
太后驚魂未定,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你還會來看我嗎?」
秦王點點頭:「會的。」語音低沉。
秦王悠然地走進迴廊,樊於期如影相隨。一名侍從手捧冰盤從對面走來,秦王鍍過去,從盤裡揀出一粒果子,扔進嘴裡。然後,慢慢地離開了太后的宮殿。
嫪毐始終躬著腰,一直把大王送至大鄭宮門口。待大門「砰」地關上,方才直起了腰,指手抹去額頭的冷汗。略一沉思,咬了咬牙轉身飛速向印璽房走去。
印璽房內,一白髮太監迎了上來。
嫪毐慌慌張張:「快,快把太后的印拿出來。」
但老太監拒不從命:「沒有太后的口諭,老奴決不能從命。」
嫪毐顧不上許多,從袖裡拽出燕丹送的金鐃,猛擊在老太監的額頭上。老太監頓時血流如注,頹然倒下。嫪毐在架子上一通亂翻,終於尋見太后的玉印,便伸手取了下來。
……
紅日西斜,四海歸一殿前的廣場上空無一人。
秦王策馬而至,在台階前猛然勒住馬韁。馬揚起前蹄,仰天長嘶,秦王似乎難以控制,從馬背上仰面摔了下來。
侍衛們忙欲上前攙扶,然而秦王卻躺在地上並不起來,渾身在不住地顫抖。
樊於期六神無主,忙呼喚道:「陛下!」正欲上前,聞聲匆匆趕到的李斯卻伸手阻止了他。
許久,秦王才費力地爬了起來,在兩人的攙扶之下,秦王終於回到了江山閣。只有這裡,才能夠使他的身心得到寧靜。
他覺得周身麻木,只得靠著柱子坐下,上身蜷進侍從們為他披上的外衣裡,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身子仍在不住地抖動。
所有人都是頭一次看見如此疲憊軟弱,不堪一擊的大王。樊於期的雙眼濕潤起來,跪倒在大王的腳下,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陛下,剛才您真是沉得住氣,那大鄭宮的人個個暗藏殺機,只等嫪毐的一聲令下。若不是大王的隨機應變,恐怕我們早已成他們的刀下之鬼了。我有個好歹並沒什麼,要是您和太后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嫪毐那畜生,這些年來一直在招兵買馬,總有一天會謀反的。您可別大意了!」
秦王的身子仍在抖動,任樊於期怎樣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也無濟於事。
李斯俯身在秦王耳邊:「大王可還記得司禮臨終之言嗎?」;「大王欲成不世之霸業,切不可再養虎為患。」樊於期緊接著說:「大王下令吧,我這就帶人去除掉他!事不宜遲!」
秦王一直深埋著頭,聽到將軍的話,才猛地抬起臉。眼裡充滿了咄咄逼人的怒火和殺氣,連樊於期也被嚇了一跳。
秦王壓著嗓子厲聲問道:「樊於期,你跟隨我有多少年了?」
「十一年。」
「那你以為我會怕什麼嗎?把手拿開!」
樊於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驚慌失措地放開手,危然肅立。「臣太無禮了。」
秦王卻沒有什麼反應,仍然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
……
草料庫的大門被轟然打開。嫪毐的手下蜂擁而入,將藏於乾草內形形色色的武器取了出來。
夕陽照進來,將四周蒙上一層不祥的淡紅色。
「看來要起兵了。」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所有的面孔都因緊張不安而變得扭曲。
換上兵服後。這些人迅速返回大鄭宮的中庭裡集合待命。此時,從另一個方向,一輛八匹馬拉的銅製馬車從大鄭宮急馳而出,車廂劇烈顛晃,那趕車的人仍在不斷催馬加鞭。車內僅有一人,手捧詔書,仰頭望著狹長的天窗。此人正是嫪毐。
車子晃來晃去,手裡的詔書也跟著左一下,右一下。
穿過大鄭宮,馬車一直來到大街上。街道如往昔一樣平靜,嫪毐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些,但仍然不住地向四外張望。
終於。馬車在一條路的盡頭停住。
「到了嗎?」車內的嫪毐問道。「是的,大人。」車夫恭敬地回答:「呂宅到了。」
夜暮初臨,呂不韋的住處已經是燈火輝煌,處處透出威儀與莊嚴。堂屋裡香煙繚繞,幃帳低垂,呂不韋坐在臺上,靜靜打坐,周圍有幾名侍女服侍,四周則跪坐著一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