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秦王 第四章 祈年秉政

獸腳金爐中,燃燒的檀香裊裊升騰著煙霧。祈年宮高大寬廣的大殿內,此刻正是早朝的時間。

文武百官分立兩邊,文官們手捧玉圭,武將們披甲配劍,一個個屏氣靜聲,只見中間的龍案後面,年輕的秦王正以手支頤打著瞌睡。

龍案的旁邊,特設著另一張小几,上面堆滿了竹簡和布帛製作的奏摺,相國呂不韋端坐其後。

負責領兵攻打韓國的大將內史騰,剛剛風塵僕僕地從韓國都城新鄭趕回來稟報戰況,一身甲冑未解,威風凜凜地站在中央,躬身行著禮。

長信侯嫪毐位列文官之首,時不時地用陰暗的眼光瞟向端坐在上的相國。身為宦官,享受如此特殊禮遇的實屬罕見,但他顯然對於戰事並無多大興趣,只是在心中不住盤算著如何安排秦王大婚的事情。

呂不韋對將軍擺了擺手,說道:「內史騰,大可不必拘禮,儘管站著講話吧。」

內史騰躬身行了一禮後,奏道:「韓軍大部已被我殲滅,那新鄭城也被我二十萬大軍圍困一月有餘,城內糧草盡絕,人心大亂,韓王已派來使臣求和。現我軍糧草也僅夠七日之需,至今尚無餘糧可補。是攻還是和,請大王相國盡早定奪。」

「知道了。」呂不韋深深地點了點頭,命人傳召韓國使者。不一會兒,只見那韓使從殿外跪地膝行而入,待來到近前,趴伏於地不敢抬頭。

呂不韋滿意地捋了捋鬍鬚,沉聲言道:「庭下跪者可是韓國降使?」

韓國特使聽到問話抬起頭答道:「正是罪臣,敝國國君特命小臣前來請罪,並轉達他對相國的敬意。我韓國背信棄義,致遭天譴,實屬咎由自取。現今貴國二十萬人馬聚集在我新鄭城下,兩軍兵戈相見。但我韓國實在無意與貴國為敵,且已決意痛改前非。如果陛下和相國能降旨以解新鄭之固,留我韓國一條生路,敝國國君甘願稱臣。進貢城池逾百,玉十組,馬千匹,黃金十萬,錦緞百萬丈,以謝王恩。」

呂不韋朗聲大笑:「你的口才還算不錯。那韓王真的是痛改前非了嗎?」

特使又伏身在地,大聲起誓:「決無二心。」

呂不韋冷笑一聲:「那好。你去告訴那韓王,我秦軍若想滅你韓國易如反掌。但若六國不存,失了制衡,天下必亂。我大秦以仁義之禮而治天下。但倘若爾等不安分守己,欲圖謀不軌,我秦國絕不寬貸,明白了嗎?……」

話未說完,大夫李斯上前參奏:「相國且慢,臣有異議。想那韓國已是搖搖欲墜,百座城池已在我秦軍手中,新鄭也是指日可破,如今還談什麼拿百城來貢予我秦國?且韓王生性奸詐,一再出爾反爾,不可輕信,請相國三思!」

呂不韋皺起眉頭,審視著這位年輕氣盛的大臣,知道他是嬴政的心腹,好作驚人之論,若駁了他的面子,秦王只怕不會高興。只是今日當著群臣,怎能失了相國的威儀。

想到此,呂不韋臉色一沉,怒聲道:「李斯,以強食弱,德行何在?倘若滅韓,必盡失天下之民心。到時,關東六國合力抗我大秦,又將如何是好?接受韓國的求和,有百利而無一害。六國將仰慕秦王之德,而對我國俯首稱臣。我意已決,毋須多言。」說完又轉向韓國使者,朗聲說道:「好,我代表大秦接受你們的請降。回去告訴你們韓君,我大秦是以王者之道,威服天下,爾等斷不可再生異心,你可以退下了。」

特使長吁了口氣,再行一禮,然後躬身退下。邊倒退邊高聲向呂不韋致謝:「呂相國對我韓國的大恩大德實在是恩重如山,永世不忘,恩重如山,永世不忘……」

李斯見狀大急,突然伸手攔住使者,厲聲說道:「口口聲聲談什麼王道,一統天下,靠的不是威德,而是政略與律令。以法制天下才是王者之道!相國這麼做,只會毀掉我們的霸業啊!」

殿上一陣混亂。

「大膽!李斯,你太無禮了!」呂不韋怒目圓睜。

李斯也是怒目相向,毫不退讓。正在僵持不下,一直在瞌睡的秦王突然打了個又長又響的哈欠,睜開眼睛,雙袖一拂,站起身來。

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那韓國特使也嚇得止住了腳步。

秦王滿面春風,繞過龍案,逕直走到內史騰的面前。

在秦王的注視下,內史騰不免有些不知所措,慌忙躬身施禮,「陛下近來可好?」

「內史騰,久攻新鄭不下,你居然還能剩餘七日的糧草,真是我大秦不可多得的良將。看酒來!」

一旁早有太監斟上滿滿一樽美酒。

秦王親手將酒杯舉到將軍面前。內史騰一時不知何意,但酒杯一直伸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接過飲下。

秦王看著將軍一飲而盡,然後走到韓國特使的面前,笑瞇瞇地說道:「本王更佩服你。想我秦國派兵二十萬,血染千里沙場,死傷無數,至今苦戰六月,才能圍困你新鄭,這容易嗎?!而你,僅憑著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竟然可以不費一兵一卒,而解新鄭之圍,救韓國於危難,實在是了不起呀!不知你是否有意留在我大秦國?本王定會重用於你。來人呀,請特使也飲一杯。」

特使的額頭冒出了冷汗,酒又不得不飲,哆哆嗦嗦地,直灑了滿身。

秦王又接過一杯酒,然後微笑著轉過身,面向群臣,舉起手中的酒杯。

呂不韋強作鎮定,冷冰冰地看著秦王。

秦王朗聲說道:「我以此酒謝罪於國民。想我大秦二十萬人馬奮戰於沙場,拋頭顱,灑熱血,捐軀報國,而適才我卻在此昏昏欲睡。寡人實在是愧對天下。」說罷,一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手將酒杯擲在一邊,雙手背到身後,在祈年宮內踱起步來。

殿內群臣眼睛都隨著秦王的身形轉來轉去。

秦王走著走著,忽然立定,「李斯,把你剛才的話再講一遍。」

李斯應聲上前,大聲道:「臣以為,仁義之道不可行之於亂世。當今諸侯併立,我大秦當以法治民,以理治天下。法、理並用,方能一統天下,使四海歸一。」

沉默許久的呂不韋突然開口道:「陛下,老臣有一言進諫。」

秦王點點頭,卻說道:「相國且慢,您對我大秦的功勞,嬴政時刻銘記在心,而今相國年事日高,讓您老人家繼續為國事日夜操勞,嬴政實在於心不忍。今後就請相國多享清福好了。」

呂不韋啞然,悲愴地一笑,說道:「先王在時,我便為相。先王去後,承蒙陛下厚愛,委以重任,而任相國至今。先王之託付,老臣時刻不敢或忘,如陛下有何不滿,盡可到宗廟去向先王告發老臣。」

正在這時,那少年司禮忽然高聲喝道:「大王應誅殺此賊,以向我秦國歷代先王謝罪!」聲震屋瓦。

呂不韋霍地挺直身子,臉色鐵青:「一派胡言!」

秦王低聲說道:「不。我今日不想殺相國。今後也絕不會殺他。」

呂不韋的喉嚨動了一下,卻說不出什麼,無言地站起身。機械地行了個禮,轉身緩緩向外走去。

秦王追了幾步,急聲喚道:「相國!相國!等等!」

呂不韋卻頭也不回,直向殿外走去。

秦王又追了幾步,知道相國在群臣面前顏面盡失,斷不會回頭了,便停住了腳步。回過身對群臣說道:「從今天起,我將親自執政,故不得不罷免呂氏的相國之職。」稍停,秦王高聲喚道:「李斯!」聲音裡有著令人心顫的威嚴。

連李斯也不由渾身一顫,忙上前高聲應道:「臣在。」

「速速草擬罷免詔書。」

「遵旨。」

群臣面面相覷,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一群人中有悲有喜,心懷各異。

秦王又一次走到內史騰面前。

內史騰頓覺緊張不安,連語聲都略微發顫:「陛下。臣疏於職守,甘願受罰,懇請陛下將攻打新鄭之重任交給他人。」

秦王看了看他,果斷地搖了搖頭,說道:「不,還是由你統率三軍攻打新鄭。但必須在七日之內將城拿下,不得有誤!」

「遵命。」內史騰又驚又喜,抱拳躬身,欣然領命。

秦王滿意地一笑,對內史騰說道:「你且莫高興,如若到期不能覆命,我拿你是問。不過,我並非要取你項上之頭,而是要你的馬。聽說你有匹好馬,珍逾性命,還聽說將軍通曉馬性,敢問將軍,如何識別馬的優劣呢?」

內史騰立刻回覆:「看馬的牙齒。」

「不對!」秦王斬釘截鐵地說道,「應該看眼睛。」說著,慢慢踱到嫪毐的面前,兩眼直盯住這位太監:「只要看眼睛,就會明白一切。對嗎,嫪毐?」秦王的目光剎那間變得寒氣逼人。

「對,對。」嫪毐不由得渾身發抖。

秦王很快恢復了常態,輕輕一笑,用和緩的語氣接著說道:「對了,聽說你給我找了個女人?」

「這全是太后的旨意。」嫪毐越發膽顫心驚。

「你是想讓自己的人當我的王妃,然後憑著這層關係在朝中呼風喚雨,對嗎?手段未免太過時了吧!不過,也就算了。……你一向很忙,不如今日陪我散散心,過一個橋給我看看,怎麼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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