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二十八

趙高見二世提起丞相李斯,知道進讒言的機會來了。即使對侯臣來說,這種機會也是不多的,且稍縱即逝,若非機敏絕對是抓不住的。當時,二世正在和幾個嬪妃遊戲,猜拳投壺,贏者罰酒一杯,輸者脫衣一件,正在興頭上。趙高不是外人,又屬中性,有幸躬逢其盛。

二世說:「朕平日多閒,丞相不來上調;吾方燕私,想瀟灑一下,丞相就來請事。是不是以為朕年少,就可以不敬了嗎?」

趙高笑了。李斯幾次入宮見二世,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細聲柔氣地說:「陛下真是心地善良,總是從好處想人。丞相之心,恐怕不那麼簡單。」

二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立即從嬪妃們高高低低的胸部轉到了趙高圓圓胖胖的臉上:

「丞相莫非有叵測之心?」

趙高又笑了:「丞相之心倒並非叵測,不猜可知。沙丘之謀,丞相參與其事。如今陛下已立為帝,丞相卻未得到升擢,其心中之不滿可想而知。丞相大概自以為早該裂地封王了吧?以前,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臣之為人,陛下是知道的,從來不願在陛下面前言人之短。」

二世不語,眉眼搭拉了下來,神色有幾分惱怒。

趙高接著說下去:「另外,丞相之子李由,是三川郡守。臣聽說,盜賊過三川城時,李由緊閉城門,不肯出擊。那盜首陳勝、吳廣,皆是丞相家鄉一帶之人。同為楚人,自有一份鄉誼。據報,李由與盜賊之間暗中文書往來已久,有通盜之嫌,臣正在派人查驗。臣一貫主張,查人辦案,要講真憑實據,不能冤枉一個忠臣,也不能放過一個奸人。因此事尚在調查,故臣未敢稟報陛下,且事關丞相,臣不得不慎重。」

「查!」二世的臉已漲得通紅,「要查!要徹底查!」

趙高見讒言開始起了作用,便停下來不說了。讒言的藝術,一是在於怎樣使上意和下情融合起來,互生互動;二是在於如何適可而止,留有餘地。對此,他是深知其妙的。

說實在的,趙高並不想置李斯於死地。李斯年長,他一向以前輩視之。兩人相交近四十年,其間還是恩多怨少,更沒有結過什麼冤讎。當年李斯潦倒之日,他助過一臂之力;後來他趙高蒙難之時,李斯也施過援手。沙丘之變,兩人連手,以陰謀成就了大事,而陰謀總使人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一直到陰謀敗露之時。如今,李斯為朝中丞相,自己為宮內侍中,一同把持著秦國的朝政,陰謀看樣子是不會馬上敗露的。

他只想把李斯捏在自己手裡,就像他捏住老相國馮去疾、大將軍馮劫那樣,緊緊地攥住,但並不掐死。身邊之人,不論是皇帝,還是同僚,凡是捏拿不住的人,就會讓他感到不可靠。正是這個原因,李斯總讓他感到有些危險。李斯一向謹言慎行,少有過錯,從不在外大吃大喝,風流也只限於妻妻之間,幾乎沒有什麼把柄可抓。好在這次三川一案,從其長子李由通盜之事人手,總算有了間隙。只有把李斯攫在手心裡,他才能心安;而李斯也只有被他攥在手心裡,才能安享其富貴。從長遠來說,他這樣做,也全是為了李斯好。

兩天後,趙高發覺,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全不知世上人心有多麼險惡。他只想著懲前毖後,救病治人,沒料到的是,別人卻要將自己一棒子打死。

那天中午,黃門待郎馬趨,急急地跑來見他,帶來一份宮內絕密文件,說是丞相密奏的抄件。趙高急問什麼內容,馬趨神色慌張,支支吾吾,不敢言語。這馬趨是他的親信,可見到自己,總是不親不信,而似老鼠見貓一樣,哆嗦個不停,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害怕。

趙高滿腹狐疑,打開抄件。一尺見方的白色絹帛,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篆字,一看就是丞相李斯的手筆。

這是一份寫給二世的密奏:臣聞之:

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妻疑其夫,無不危家。

趙高冷笑著。這奏書的起句沉穩而犀利,立論也彰顯而生動,只是一時還看不出作者之所指。君臣之喻,通常繼以父子之比,李斯卻偏偏提出夫妻之意,讓他心裡有點不舒服。難道李斯語含譏刺,在用婦人來暗指宮宦?

他繼續看下去:

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

趙高「哼」了一聲。他看出點意思來了,雖然李斯並沒有明言「大臣」所指為何人。

下面,只見丞相筆鋒一轉,講起歷史上的經驗教訓: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一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故於國,私家富於公家,布惠施恩,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卒弒簡公於朝而取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

李斯不愧是才子,趙高心想,奏章寫得既有氣勢又有事理。當然,裡面也有一些史實上的「硬傷」:那子罕本是賢相,卻被當作奸臣;簡公被弒於徐州,而非當廷斃命。看來,丞相畢竟是新派學者,功力還不夠深厚;或者,他為了加強抒情說理的效果,竟有些不拘歷史小節了?這些能騙得過滿腹魚肉的二世,但瞞不過當過刀筆吏的他。

趙高正想著,那白絹密奏上面的下幾行字,猛地跳進眼裡,讓他陡然一驚,似冷水澆背,又像熱湯燙舌:

今趙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高又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弒君之韓玘,實為亡韓之相矣!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

趙高一口氣吸進,半天嚥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只覺得心跳急速,胸悶氣憋。

好一個李斯,居然敢來整我!趙高一生都在算計別人,卻從沒想到別人也會在背後算計他。更讓他氣憤的是,這世上,除了自己,居然還會有人寫得出如此卑鄙的告密信來。

一陣子憤怒湧過之後,接著是一陣子驚懼襲來。

要是二世讀了這份密奏,起了哪怕一點點疑心,他趙高就要死無葬身地了。想到此,他頓時冷汗如蟻,滿身亂爬。

就在怒懼交集之時,他發現那馬趨還立在一旁,正低頭斜眼,在偷偷地察言觀色。他一個巴掌煽過去,尖聲喝道:「下去!」那馬趨捂著臉,並不喊疼,立即踉蹌退下。

趙高在屋內急急地來回走著,心裡尋思著對策。他本是剛烈之人,雖殘為宦人,添了幾分陰柔,但骨子的酷暴一點沒有減少。當年宮中御馬的時候,他馴服過無數烈馬。他馴馬的方法很簡單,就是不停地鞭打,將那些不聽話的烈馬,打得暴跳,打得嘶叫,打得它們最後趴下,再也站立不起來。在他的鞭子下,沒有馴服不了的烈馬,因為馴不服的烈馬是活不下來的。李斯早晚會有機會知道自己的厲害,他恨恨地想。

作為貧賤之交,四十年來,他和李斯雖說不上情同手足,但畢竟黨同幫派,兩人相扶相攜,一起從底層爬到了高層。不想,到了共富共貴之時,卻勢同水火了。

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有時雖不關階級,卻是一樣的你死我活。

趙高吩咐下人備轎。他要立即去甘泉宮面見二世。

他深知,讓二世處在李斯讒言影響下的時間越長,自己就越危險。二世最聽得進去的就是讒言,他的腦子,向來是讒言必爭之地,自己的讒言不去佔領,別人的讒言就會攻進去。現在,李斯的讒言已先行進入,他必須盡快去「以讒破讒」。

轎子行到甘泉宮東門,遠遠望見丞相轎隊正從那邊折回,顯然是求見皇帝未成被擋了駕。趙高坐在轎中冷笑。沒有他的允許,誰也別想進宮拜謁。

見到二世,趙高不急著為李斯下藥,也不忙著為自己辯誣,而是萬分誠懇地對二世說:

「陛下,臣有一事奏請。」

胖胖的二世,坐在龍榻上,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顯然,丞相的密奏讓他的午覺沒睡踏實。

「卿有何事?」

「請陛下厚賜丞相。」

二世的兩道濃眉,因驚奇而高高聳起,問:

「為何?」

「臣聞:高薪養廉,重賞蓄忠。陛下若厚賜丞相,丞相必更加忠君愛國,此人之常情。」趙高不慌不忙地說,「如今群盜並起,天下不安。丞相居外,掌三十六郡縣,權重於陛下;且其子通盜之事,雖查無實據,但事出有因。臣深恐丞相有變,則大局不可收拾矣。」

二世的眉頭起而後落,又攏到額頭中間,呆坐在那裡,似想若恩,表情在喜怒哭笑之間。

趙高繼續說:「再者,丞相乃先帝舊臣,有功於秦;沙丘之變,亦有貢獻。臣與丞相交往四十年,不忍看其一念之差而晚節不保。」

良久,只聽二世一聲長嘆:

「趙卿真乃忠厚之人也!」

趙高聞言,心中暗喜,立即伏地叩首,嘴上卻說:

「臣不敢當。」

二世說:「趙卿也許不知,丞相正在上書告你,要朕殺你!」

趙高趴在地上不起,作觳觫狀,說:「臣罪該萬死,只是不知何罪該死?」

二世說:「朕如何捨得殺你?卿乃故宦出身,卻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潔行修善,以忠得進,以信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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