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二十六

二世即位之日,年方二十,風華正茂,決心以父皇為榜樣,做出一個皇帝樣子給大家看看。他穿上父皇的皇袍,戴上父皇的皇冠;又像父皇那樣梳起髮髻,留起鬍子;說話時故意拖聲,嘶音啞嗓;邁步時特別沉穩,聳肩凸胸;除了人胖了一點兒,一時減不下肥來,幾乎完全再現了父皇生前的風采。

大喪過後,他立即搬進了阿房宮,將父皇的御用器皿,連同其生活習慣,一並繼承了下來。他坐龍椅,睡御榻,端金碗進膳,蹲玉盆排便,一派皇者風範。父皇宮中的一萬多明眸皓齒、雪膚雲鬢的宮女,他原本也想全盤接收,想想有些不敢,最後只好忍痛割愛,將她們全部送進父皇的驪山陵墓中封存起來。

幾個月裡,他乘著轀輬車,率著百官,浩浩蕩蕩地到祖國各地巡遊,上碣石,下東海,登泰山,臨會稽,遊遍了父皇當年巡遊過的所有地方,並在父皇在各地所立的每塊刻石旁,也都豎上一塊石頭,刻上一段自己的聖言。當然,那些聖言都是丞相李斯為他編撰的。

即位以來,他只作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把蒙毅殺了,因為趙高告訴他蒙毅非殺不可。趙高說,當年父皇因他賢能,幾次想立為太子,都被蒙毅諫阻。蒙毅的哥哥是蒙恬,蒙恬一直輔佐扶蘇,扶蘇自己想當太子,蒙氏兄弟想借擁立扶蘇而永保富貴。宮裡的陰謀就是這樣一環連著一環。二世想想氣憤,便讓趙高派御史曲宮去治蒙毅的罪。那蒙毅是剛直之人,以為自己是朝廷重臣,又有掌兵權的弟兄在外,且祖上三代有功於秦,不肯委屈認罪,還說什麼「明君不殺無罪,不罰無辜」完全不知二世本不是明君,也不想當明君。二世不聽他囉嗦,把他殺了,罪名是「知賢不舉」。

蒙毅死後,御史曲宮又連夜趕到上郡陽周縣,處理了蒙恬。

蒙氏兄弟一除,二世心裡坦蕩多了,少了許多疙疙瘩瘩,見人就笑嘻嘻的,以致宮裡的宦官、宮女背地裡都說他和藹可親,遠比先帝平易近人。

不想,當了一陣子皇帝,二世漸漸有些厭倦了,覺得當皇帝也就那麼回幾事,除了老有人向你沒完沒了地磕頭之外,吃的就是那麼幾個菜,逛的就是那麼幾個宮,見的就是那麼幾個老臣,睡的就是那麼幾個嬪妃。不知不覺之中,他竟有些懈怠起來。

那天,退了朝,他在後宮置了酒筵,和嬪妃們飲花酒,把趙高也叫來一起同樂。趙高此時已升為郎中令,統管宮中事務,兼問政事,已退去皂青色宦衣,穿上四色朝服,但畢竟不是外人。

幾杯酒下肚後,二世有點醉,對趙高感慨道:「生命短暫,古人形容為『白駒過隙』。朕一直不懂,一匹大白馬怎麼能從細細的牆縫裡鑽過去,而且,還鑽得那麼快!?不過,人生苦短,青春不再的道理,朕還是懂的。」

趙高忍住笑,抿住嘴,不讓酒噴出來,一本正經地說:

「文人一向喜歡浮辭虛誇,不足為信。陛下能領會其精神實質就行了。」

二世說:「人當皇帝,圖的是一生快活。若是費了好大氣力,坐了皇位,還要勞神費力,豈不得不償失?聽說當年堯有天下,仍佐在三尺高的草堂中,採攝不所,茅茨不剪,根本沒有裝修;冬天穿鹿皮,夏日著麻衣;吃的是粗糧,喝的是菜湯。禹就更慘了,鑿龍門,疏九河,風餐露宿,水浸日曬,辛苦得腿脛無毛,手足有繭,面目黧黑,不成人樣。這樣的皇帝,朕可不想當。」

趙高說:「陛下聖明。陛下貴有天下,自然是天下為陛下服務,哪有陛下為天下服務的道理。」

二世聽了高興,又說:「朕想乘現在年輕,好好享受一下,窮耳目之所娛,極心志之所欲。朕安了,則社稷安;朕樂了,則百姓樂;如此可長有天下,終吾年壽。不知是否可行?」

趙高聽了,沉吟了一下,進了一句忠言,說:「不可。」

二世有些怏怏,問:「為什麼?」

「陛下所言,本是明君所能為而昏君所不能為之事,陛下是古今少有英明之君,此事當然可為,而且可以不為。不過,如今為時尚早。」趙高說,「陛下雖君臨天下,但仍需居安思危,提高警惕,思想上萬萬麻痺不得。此是臣一片肺腑之言,甘冒斧鉞之誅而為陛下言之。」

「是不是中原有盜賊在聚眾鬧事?」二世說著,將手中的酒杯放下。

「草寇成不了心腹之患。」趙高說。

「是不是山東有六國後人在造謠誹謗?」

「遺老遺少掀不起大風大浪。」

「是不是西北狄夷又在蠢蠢欲動了?」

「有萬里長城,邊關不會有事。」

「那麼,危在何處?」二世問,將杯中之酒又舉起,一飲而盡。

「危在陛下身邊。」趙高說。

二世一驚,趕緊低頭看了看自己倚坐著的龍榻下面,什麼也沒有;又看了看四周,除了幾個笑靨如花的陪酒嬪妃和幾個呆頭呆腦的舉幡宮女,再無旁人;愣了一會兒,「嘿嘿」傻笑起來:

「趙卿戲言,嚇了朕一跳。」

「臣哪裡敢和陛下開玩笑?」趙高嚴肅地說,「沙丘之變,外面已有不少傳言。先帝駕崩在外,密不發喪,又將皇位傳於陛下,對此,宗室公子心有不服,朝廷大臣頗多猜疑。公子都是陛下的手足兄弟,大臣皆是國家棟樑。不過,陛下想想,天下有資格奪權篡位的,除了這些公子們,還有何人?!天下有能力擁立廢退的,除了這班大臣,又有何人?!所以,臣說:危在陛下身邊。」

二世聽了,眉頭緊蹙,目光散亂,像是在深思,又像是被嚇醒了酒,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自語:

「那如何是好?」

「臣正為此心中不安,終日戰戰慄慄,惟恐朝中出亂。陛下初立,雖英明無比,但人心未服,臣民不懼。公子們是先帝的子嗣;非陛下的子嗣;大臣們是先帝的舊人。非陛下的舊人。陛下若不盡除之,天下難定,威信難立,哪有什麼安樂可享呢?」

「怎麼才能把他們一起殺掉?」二世著急地問。

「請陛下嚴法刻刑,從重從快,先抓後審,並以『連坐法』治之。凡公子、大臣,一概交臣處置。該刑者,殺;該殺者,族。滅大臣而遠骨肉,除異己而懾百姓。同時,擢親信於氓流之中,使貧者暴富,賤者驟貴,死心塌地,為陛下效力。如此,陛下就可高枕無憂,肆意玩樂了。」

二世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一場階級鬥爭,你死我活,見血見肉,是殘酷了點,但講不得骨肉親情,容不得心慈手軟。他咬著牙。點了點頭,但畢竟心中有些不忍,一再囑咐趙高,先帝舊臣,盡可隨意處置,但公子之刑,肢裂即可,不得凌遲。

趙高領旨而去。

不久,清肅開始,冤獄大興。上至王公,下至郎中,不時就揪出一個抓去,說是蒙氏一黨,陰謀篡權,幾番拷打,胡亂定罪,然後拖家帶日地一起殺掉。朝野之間,人人自危,都不敢亂說亂動了,躲在家裡,坐以待斃。

首批犯案,是公子十人,一起宣判,同時就刑。行刑之日,場面悲壯,情景感人。公子們都是一劍戳心,當場斃命,死得乾淨利索,痛苦很少。陪斬的大臣們就受不到這般照顧了,一個個死得五花八門,精采紛呈,有車裂,有鑿顛,有鑊烹,各人待遇如何,全憑趙高一時的喜怒和平日的好惡。劊子手也個個爭強好勝,各獻絕技,使那日的刑場熱鬧得像是廟會。為了體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無論是公子還是大臣,刑後一律棄市三天,以觀後效。一時觀者如堵,人群如潮,大家都深受教育。

公子中,有將閭等兄弟三人,是當年先帝採陰補陽時不慎留下的骨肉,一向為人老實,謹言慎行,少有過錯,與蒙氏兄弟也毫無瓜葛,一時定不下罪名。趙高也懶了,不願再絞腦汁,便定了一個「不臣」之罪問斬。臨刑前,兄弟三人大哭,呼天喊地,向周圍的看客訴說冤屈:「宮廷之禮,我們從來沒有不聽招呼的;廊廟之位,我們從來沒有站錯過隊的;受命應對,我們從來沒有說錯過話的;怎麼能說我們『不臣』呢?」這話後來傳到二世那裡,二世聽了直搖頭,連說:「幼稚。幼稚。政治上太幼稚。」

唯一讓二世犯了點難的,是對公子高的處理。兄弟之中,他與高的感情最深。兩人自幼一起玩耍,雖非青梅竹馬,畢竟情同手足;後來又同為文學青年,常在一起吟詩唱歌,切磋文藝。念此,他動了惻隱之心,決定給高弟一點自由——讓他自己選個死法。公子高也領情,為了不連累家族,趕緊上了一個奏摺,說是父皇在時,入則賜食,出則乘車;還給過御府之衣,賞過宮中之馬。如今父皇去了,自己要是不跟著去,就是為子不孝,為臣不忠。為了避免不忠不孝,他請求從死,殉葬驪山之下。

二世讀了公子高的上奏,心中悲欣交集,當即准了。在高自絕之後,准以公子之禮,葬在驪山先帝陵畔,又賜錢十萬,算是喜喪之資。公子高為家人免了滅族之禍,又得了一些意外之財,無人不羨,都說他不但死得其所,而且人盡其材。

一番整頓收拾,天下安定。趙高向二世祝賀說:「人臣忙於憂死求生,大概沒有人有空搞陰謀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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