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二十二

秦始皇為那塊隕石的事悶悶不樂。那石頭上的「死」字,像一道咒符纏上他似的,使他寢食不安,坐立不寧。說實在的,自己死後分不分地,他並不在乎,他怕的是死。

御史專案組已查明,那些石頭上的字句,是居心叵測之人後來偷偷刻上的。到底是誰刻上去的,一時還查不出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定是一個識文斷字的文化人。

石頭畢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總是一個不祥之兆。

那天夜裡,始皇帶著一大群宮女、宦官,狂躁地在各處寢宮之間奔來走去,像鳥兒覓巢,貓兒尋窩,找著藏身之處,卻又不斷換著地方,總嫌居處仍不夠隱秘。眾人緊跟著他,走了停,停了又走,都屏息悄聲,摸黑前進,不敢粗聲喘氣,不敢點燈燃燭,以秘其行蹤。直到雞鳴月落,他才在甘泉宮後殿的一個壁室中歇下,睜著眼睛打了個盹。

咸陽局邊的三百所宮殿,如今都已用天橋、閣道、暗廊勾連,驪山、南山之間更是上有飛棧,下有地道,殿殿相接,館館相通。各宮以一樣的鐘鼓、帷帳佈置,美人則以軍隊編制,統一編號,沒有調令,不得易地調動。這樣,他就可以隨意往返於各宮,而足不出戶,腳不粘泥,無人知其行止。他的行止居所,現在是秦國一號機密,敢有洩露者,一概秘密處決;而被處決的人數之多,如今也已成了秦國二號機密。

他在苦苦等待著真人。

燕國真功大師盧生告訴他說,人君必須微行以闢惡鬼。惡鬼闢,則真人至。他諫勸始皇,萬不可讓臣下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那樣,真人才會來看他,將他發展為真人,並帶他同去海外仙山。一旦成了真人,則火燒不燃,水澆不濕,行如流雲,壽若天地,離成仙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當時,始皇聽得兩眼灼灼發光,說:「吾慕真人。」從此,他在宮中晝伏夜行,東藏西躲,平時也懶見朝臣,覺得他們俗氣過重,有礙自己與真人溝通。他更是不再自稱為「朕」了,而提前改稱「真人」了。

可那一夜,真人們還是沒有來。

日出東方時,甘泉宮瀰漫著絕望的氣息。始皇心情更加陰鬱,心裡有著一種很受傷的感覺。

年輕時,他一直堅信自己能長生不死,至少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能求得不死之術。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信心漸漸有些動搖。如今,年近半百,長生之事仍沒著落,卻齒搖髮落,膝軟手抖,身子眼看著就衰朽起來,心情不免急迫,那成仙求生的渴望有時竟強過了對帝王權勢的貪戀。

本來,他一直堅持練著採陰補陽的密功,長年累月,不苟不懈。不知為什麼,幾年下來,效果並不明顯。是否補了陽不知道,那陰竟漸漸有些採不動了。

這時,燕國一帶出了一位仙人,名叫宋毋忌,精通形解銷化之術。據宋仙人自己說,他已多次自我形解,銷化更生,長壽得記不清年紀來了。這形解銷化之術,是在人將死之時,化形再生,去掉一副舊皮囊,留下一身空骨架,如蛇之蛻皮,蠶之化蝶。燕北遼西,山巖壁石之上,有著許多龍骨鳥形,據宋仙人論證,皆是形解銷化之跡。古時,民心淳樸,道德高尚,故龍蟲魚鳥,都可形解成仙。不像現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好人都要銷化多年,還不一定成得了仙,壞人就更得多練了。凡夫們即使不信宋仙人荒唐之言,但看到那些巨大的恐龍骨架,都心驚魄動,不得不服。一時,燕遼一帶,從宋仙人學形解銷化之術者甚眾,連報名都難。宋毋忌的大名,更是遠播齊魯,最終傳到了咸陽。

始皇聽說後,立即召見。宋毋忌也不耽擱,連夜趕路,風雨兼程,不日就進了都城。

那日,禮儀官領著一個髮黑鬚白、衣衫古舊的老者入宮,帶到始皇面前。那老者相貌清奇,身高且瘦,嶙峋可觀,骨感非常。他見了始皇,並不跪拜,只是長揖,說:

「山民宋毋忌拜見陛下。」

始皇知道他是仙人,也不嗔怪,問道:

「仙人高壽?」

「老朽不敢言歲。」宋仙人一邊說著,一邊東張西望,好奇地打量著富中的珍奇擺設,「只是清楚地記得,齊宣王時,我的重孫正好出生。因距今不遠,尚未忘記,這身衣衫還是那時做的。」

始皇暗自一算,那齊宣王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宋仙人必有二百多歲了,不由得對老人家更加敬重。

「聽說仙人有形解銷化之術,可以長生不死。不知仙人能否授朕?」

「小技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宋仙人朗聲笑道,「以陛下之威德,上動天地,下感鬼神,求長生之術還不是樹上折枝,囊中取物?何需像吾等愚夫,起早貪黑,勤學苦練?老朽形解多年,銷化數次,忍痛受苦不說,療程漫長難耐。此次轉型,已逾十載,黑髮重生,白鬚未改,看來還要十年。」

「世上難道另有簡易的長生之道不成?」始皇有些不解。

「當然,當然。老朽此次就是特來向陛下稟告。」宋仙人笑著,然後正色說道,「這東海之外,有三座神山,曰:蓬萊,方丈,瀛洲。隔海望之,若在雲端;臨近尋之,如在波底;三山實在虛無飄渺之間。山上金宮銀殿,玉樹瓊花,乃仙人之小區。山中有銀龜洞,內藏不死之藥。」

「不死之藥乃仙人之品,如何能求而得之?」始皇急切地問。

「不難,不難。老朽有熟人在那裡,名叫羨門子高,和老朽是幾百年的老友了。找到他,要點藥還是可以的。」

始皇大喜,立即叫人賜黃金百兩、白銀千斤,珠寶無數。宋仙人當即收下,笑吟吟地說:「老朽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這些物品還能派些用場。」

不想,這宋毋忌求藥,一去數年,毫無音訊。民間傳言甚多,有說他留骨燕山,提前形解了;有說他葬身波濤,被鯊魚整個銷化了。

始皇心中著急,幾次巡幸到東海琅邪,想望一眼仙山,可惜,天氣過於晴朗,連海市蜃樓都沒有看見。

正在失望之時,有高人徐巿求見。

這徐巿,齊人,身材矮胖,髮鬚油亮,容光煥發的臉如剛出籠的山東饅頭一樣飽滿。他原本不屬陰陽五行一派,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儒生,只因發財心切,免不了混在風水氣功界裡,自稱「高人」。好在也有人信仰,使他名聲漸起,事業有成,慢慢竟忘掉了「子曰詩云」,專心致志地替人發功治病,說災解禍了。

他一見始皇,便說:

「陛下受欺了!」

始皇聽了不快,問:

「此話怎講?」

徐巿不慌不忙地說:

「那宋毋忌,方士也,常將雕蟲之技,吹成屠龍之術,此類典型,燕北遼西一帶最多。他盡盜些虛名,騙些錢財,哪裡取得來什麼不死之藥?」

「難道他所言的海外仙山也全是假話?」始皇忙問。

「那倒未必。海外仙山確有其事。在下不敢因人廢言。」徐巿不緊不慢地侃侃而言,「不過,東海之外,風急浪高,龍鯨出沒,舟楫根本無法靠近仙山。在下不敢以鬼怪神力誑陛下,只願憑著忠心赤膽,為陛下冒死出海,尋不死之藥。」

始皇一聽,情緒又高漲起來,曰:「壯哉!徐君愛國。」立即賜金銀千兩,並命人準備舟楫。

徐巿一去數月,很快就回來了。只見他頭帶斗笠,身披蓑衣,帶回了許多籮筐的龍蝦、海蜇、螃蟹等新鮮海貨。一見始皇,便興沖沖地稟報:

「看見了!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始皇忙問。

「看見仙山了!」

「可否取回不死之藥?」始皇急切萬分。

徐巿嘆了口氣:「就差一點。要是船再大一點就好了。那仙山就在萬頃波濤之中,三峰並立,雲霧繚繞,日光之下,金碧輝煌,叫人看都要看傻了。只是周遭風狂雨暴,巨浪滔天,小舟無法靠近登岸。可惜!功虧一簣,此次只能為陛下帶回點深海魚蝦了。」

始皇聽了,極為懊喪。

徐巿見狀,又趕緊說:

「在下願為陛下再次冒死出海,只是希望船能造得再大些,船上的鎮海之寶再多些。」

始皇又燃起希望,立即命人打造了一條大船,長五十丈,寬百尺。半年之後,徐巿駕著巨船,載著周鼎一隻,銅牛三頭,珍珠百顆,金銀財寶無數,又浩浩蕩蕩地出海了。

徐巿此去,直到一年後才返來。回來時,人的長度未變,寬度有增,見始皇時,卻是一身襤褸,衣如魚網。

「不死之藥可曾取回?」始皇見面便問。

「又差了一點。」徐巿懊惱萬分地說,「船離仙山只有百尺之遙了,岸上宮殿房屋歷歷在目。正待登岸,忽然,波翻濤滾,浪起船覆,其時,晴空麗日,萬里無雲,本不該有此無風之浪。」

「那是何故?」

「此乃一巨蛟在興風作浪。此蛟係壞魚科,出沒於扶桑之海。在下落海後,與巨蛟赤手搏鬥,險些葬身魚腹,變成魚食。托陛下之福,最後用遁海法,方得生還。」

始皇沉默不語,有些怏怏,半晌才說:

「如此看來,不死之藥是取不回來了?」

徐巿並不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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