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十九

趙高直到在刑柱上被吊綁起來時,才猛然覺悟到自己也是人。他那白白胖胖的身子,被繩索一勒,立即變得有血有肉;圓圓鼓鼓的肚子,幾晝夜米水未進,如今也感到如饑似渴。在黑暗的荒野中,面對著即將來臨的死亡,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自憐起來,時而淚如泉湧,時而欲哭無淚。

自出生以來,他從來沒有過什麼「自我」。他一生下來就被淨了身,同時也被淨了思想,因此早就成了一心一意之人:無父無母,便一心以宮中為家,以始皇為父,儘管始皇小他好幾歲;不知愛與被愛,便一意當中作馬,任騎任打,從不叫苦叫累。他幼時無憂無慮,大了也無情無慾,雖長得高大強壯,卻如騾子一般,只知於活,不解牛馬間的風情。

在秦宮幾十年,他不但以始皇的意志為意志,而且以始皇的感覺為感覺。秋風一起,他先替始皇感到了涼意;每日三餐,自己的胃口總是隨著始皇的食慾而增大縮小。到了後來,始皇出巡,在御駕上坐的時間長了,他的兩腿就發麻;而始皇若是便秘,他馬上就會有一種拉不出屎的痛苦。

不想,如此忘我,禍也會從天而降。

三天前,他在宮中當班值夜。在將始皇的寢事仔細安排好後,他仍不敢懈怠,通宵守在寢宮門外待喚。

始皇本不喜女色,及冠之後,雖封了三宮,設了六院,娶了九嬪,產子生女,一如常人,但都是為了社稷,履行職責而已。他從未對哪位後妃特別有意,格外寵幸。殿前宮後的九千多宮女,他也是睹之如無物。更為可貴的是,他於天下傷風敗俗之事,至為痛恨,幾番下詔,要求百姓嚴守男女之大防,凡有生活作風問題的,一概罷官奪爵,拘而刑之。

登基之後,壯年的始皇忽然性趣勃發起來,夜夜都要美人陪寢,且每夜必換,絕不專一。於是,各國佳麗,輪流值班,走馬燈似地去宮中承恩受幸,體驗自己生命中的唯一的愛。好在從六國擄來的女子甚多,充斥在後宮,一時並無難以為繼之憂。

不久,趙高便摸出了始皇的性事規律。他每夜召幸一個美人,始之秦妞,繼之齊女,然後是楚姑、韓娃、燕娘、魏姬,終之以趙妹,七日一個周期。七日以後,依著順序,循環往復,直至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後,始皇便會獨寢七夜,然後,開始新的一輪召幸。

讓趙高不懂的是,始皇召幸美人,全不看體態容貌、胖瘦高矮,只是將各國陪寢的美人,按其月信之期,排列起來,在行經後七日,送進宮中。要說是為了多有子嗣,擇了宜子之期,可美人們一個個按期送人,一年下來,卻沒有一個喜結龍胎的。

日子一長,趙高漸漸琢磨出來點道道。始皇夜夜如此辛勞,非關好色,不是風流,或許竟是惑於方士之言,練起「採陰補陽」之術?按計劃做愛,有健身養生之效;用各國佳麗,收兼容並蓄之功。始皇一練就是兩年,堅持不懈,持之以恆,其意志不能不說堅毅。

始皇定下選美的標準,而擇人的重擔全落在了趙高的肩上。

趙高深知職責重大,馬虎不得。他畢竟是相過馬的,便以相馬之術來選美:先觀相貌,細察牙口;再看形體,兼檢四肢;最後特別注意一下毛髮、膚色和氣味。如此下來,雖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到底出不了什麼大的差錯。

那天夜裡,送進宮中的是一個趙妹。小女子正值花季,容顏嬌美,體態性感,一副含苞欲放的模樣,看得連趙高都有些心旌搖蕩起來。他將她從上到下細細地審視了幾遍,見那柳眉、杏眼、櫻唇、蜂腰都無問題,又認真檢查了一下她的玉手玉足,只見纖纖款款,有模有樣,這才放下心來,叫人帶她去香泉沐浴。浴後,宮嫫們將她渾身塗滿宮中專用的百花香油精,再用白綾紅緞一裹,於二更時分送進了宮中。

趙高掐指算了算,那天已是始皇連續工作的第四十九夜了。今晚一過,估計要歇幾日了,自己也可得空睡個囫圇覺了。

大約三更之時,趙高正在寢宮外瞌睡著候旨,忽聽宮室裡一聲怪叫,其聲淒厲,似猿嘯猴叫,接著,一陣亂響後,一聲怒吼,聲震屋宇:

「趙高進來!」

趙高趕緊匍匐進去,入內一看,不禁駭然,只見瘦小的始皇,赤身裸體,又瘦又白,凍雞一般地站在那裡,手裡卻提著一把帶血的長劍,見趙高進來,飛起一腳,嘴裡罵道:

「你敢欺朕!?」

趙高早被踢翻,翻了一個個兒,又順勢換成跪姿,伏在地上,說:「小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心裡卻不知犯了什麼大罪。正磕著頭,感到頭旁有一球狀物體在滾動,側目一瞥,發現是那趙妹杏目圓睜的腦袋,立即嚇得癱軟了下去。

當天夜裡,趙高被丟進大牢,第二日交蒙毅治罪。

這蒙毅,和其兄蒙恬,都是朝中的年輕重臣,也是始皇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們的父親蒙武,當年助始皇除了嫪毐,立了大功,於是皇上恩澤其後,讓兩子一文一武,都入了政壇。蒙恬在外為將,戌邊守關,築城修道;蒙毅在內為臣,主掌刑罰,監察朝臣。

蒙毅為人,謙謙彬彬,書生模樣,卻是一個油鹽不進之人。他不飲酒,不吃請,每日三餐,都在自家進食,粗茶淡飯,只吃水煮青菜和干爆黃豆。他辦起案來,更是剛正不阿,除始皇的吩咐外,一切皆以大秦律為準繩,從不含糊。

趙高與蒙毅,當年都曾在始皇車前馬後侍候過,混得也算臉熟,卻並無什麼交情。

「趙高,你可知罪!?」蒙毅厲聲喝道,滿臉的嫉惡如仇,一副翻臉不認人的樣子。

趙高扛枷戴鎖,跪在堂下,兩腿不哆嗦,上下牙卻有些打顫,嘴上告饒說:

「小人玩忽職守,罪在不赦,望大人開恩!」

「玩忽職守?」蒙毅冷笑著,「你倒會為自己開脫。告訴你,你犯的是欺君之罪!」

「小人豈敢欺君?」趙高慌了。他不知那趙妹如何惹惱了皇上,但知道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斬首滅族的。他不怕滅族,但怕殺頭。

蒙毅怪笑起來,笑著笑著,笑聲戛然而止:

「以石女獻於聖上,傷了龍體,又毀了聖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採陰補陽之功,不是欺君又是什麼?!」

「石女?」趙高大驚,一下子懂得了始皇為何會震怒,嚇得腦袋禁不住要往地上死命地磕:

「小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把關不嚴,鑄成大錯,只是小人也有冤情待訴……」

「冤在何處?」

趙高一下子淚流滿面:

「小人以殘人之身,侍奉聖上,不知寒暑,不知饑飽,更不懂男女陰陽之事。何況,石女之事,應由宮婆察考,非小人所能檢測。」

蒙毅聽後,覺得有些道理,想了想,說:

「按大秦律,你罪當凌遲處死,盡夷三族。念你確有隱情,又無家屬,故本官從輕發落,減罪一等:判你腰斬棄市,剝奪宦級終身。」

判畢,蒙毅不容趙高再辯,臉色一沉,向左右吏役喝道:

「拉下去!」

就這樣,趙高被吊綁在「醒柱」上。三天三夜過去了,他的神智漸漸糊塗起來,一些幼年時的情景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後宮蔓草叢生的庭院,一個披頭散髮的宮女,赤身伏臥在地上,正在受鞭苔之刑,雪白的身軀在抽搐,一條條血痕顯印出來……他突然明白了,她就是自己的生母,可那宮女的影像猛然化成了那趙妹杏目圓睜的頭顱,慢慢向他滾來……

第四日凌晨,他突然清醒過來,感到大限就要到了,自己好端端的白胖身子快要被截成兩段了。

也是命不該絕,就在這時,新任丞相李斯的官轎從這裡經過。

李斯見趙高落難,念其舊日情誼,感到不能不救,便將蒙毅呈上的案卷多壓了幾天。說來也巧,那日,始皇率著眾嬪妃和大臣,又浩浩蕩蕩地出外巡遊,馬車一顛,竟磕傷了臀部,弄得三日坐臥不寧,這才想起了趙高的許多好處來,於是赦了他的死罪。

趙高被趕出了宮中,分配到小皇子胡亥府裡充當廝役,專職掃地。

一日,趙高一人在胡亥府中的後花園裡掃地。時值夏陽晴好,暖風拍人,園中繁花滿目,濃蔭蔽日,一片嫣紫嬌紅,深青淡綠。趙高做事向來一絲不苟,精益求精,當年趕車如此,如今掃地亦是如此。溝溝坎坎,角角縫縫,一路掃來,無處放過。一時掃得性起,笤帚飛舞之處,只見塵土高揚,落英繽紛。

正掃著,忽見塵土與落英之中,坐著一個錦衣華服、齒白唇紅的少年,正捧著一冊《論語》,呆坐在那裡,兩眼圓睜,茫然遠望,於身邊的良辰美景和揚塵飛花都渾然不覺。

趙高一看,猜是皇子胡亥。自己入府多月,一直無緣得見,不想在此撞到。他不敢掠擾,垂首執帚,立在一旁。

這時,只聽胡亥自言自語道:

「這書叫人如何看得懂?」

恭立一旁的趙高,這時大膽搭話:

「天下許多書,本不必去讀。公子只需讀讀律法即可。小人無知,也聽到過『以吏為師,以律為書』這句話。」

「你是何人?」胡亥微微一驚,睜著一雙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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