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十五

韓非到了咸陽,當晚就去看望當年的同窗李斯。

他是作為韓國特使出使秦國的。不久前,秦師忽然東進伐韓,三十萬大軍壓境,邊關頻頻告急。韓王驚恐萬分,立即求和,納地獻璽,請為藩臣。他就是為此而來。本來,這種艱鉅的使命也輪不上他,只是秦國那邊傳過話來,說是秦王其他人都不見,只見韓非。這使他在韓國的身價陡漲。韓王馬上召見,千叮萬囑,執手拍背,一時恨不得將整個韓國的前途都託付給他。

李斯在府邸設家宴款待他。看到廷尉府邸的豪華氣派,韓非微微有些驚異,四面環顧了一下,禁不住讚歎說:「賢弟混、混得不錯嘛!」李斯心中得意,卻馬上謙遜道:「哪裡哪裡。以學兄之人品才幹,取功名富貴,還不是囊中取物一般。學兄只是不屑而已。」

韓非聽了,心裡舒服,嘴上說道:「這話倒、倒也不盡然。」

儘管多年不見,老同學的熱情殷切讓韓非深為感動。為了敘舊,李斯特地準備了楚菜楚酒,夫人還親自下廚,煮了一鍋當年他們常吃的「黃鴨叫」魚羹。其時,李斯已將一家老小從上蔡接到了咸陽,只是老母不肯出來。

幾杯「郢酒」下肚,當年蘭陵同窗的感覺就都找了回來。李斯問起荀卿,韓非說,荀卿一個月前就過世了。

李斯大驚:「怎麼會呢?聽說一直好好的。」

韓非長嘆了一聲,說:「荀卿晚年境—況不佳。一年前,罷、罷官停職。廢居之後,官家待遇一概取—消。春茶夏果,秋糧冬柴,都、都停發了,後來生計都大有問題。弟子四—散,沒有幾人留在身邊照料。半年前,我回、回了一趟蘭陵。『勸學堂』已蓬草滿庭,蛛網懸樑。荀卿每日爆、爆米為炊,且多日沒有沐—浴,穢衣垢面,不似學者模樣了。入冬以來,又因缺柴,染上了咳病,得不到官、官醫治療,心—情不好,眼見著就不行了。我本想接他到韓,無奈荀卿不、不肯離開蘭陵,一心只想把自己的文、文集最後編定。不想,這麼快就去、去了。」

「竟會如此?」李斯不解地問,「官員退休,朝廷總不能不作安排,撒手不管呀?!如此炎涼,真叫人心寒。荀卿好歹也是縣令一級官員。」

「這倒是你有所不知了。」韓非又長嘆了一口氣,「此事都因楚、楚相春—申君被殺。不然,荀卿何—至如此?」

接著,韓非將楚國不久前的一場變故,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李斯。

年前,楚相春申君遇刺身亡,刺殺他的不是別人,竟是他的家臣李園。春申君當政二十多年,一向謹慎多疑,總是四處佈置耳目,安插親信,不想,最後卻被自己耳目底下的親信算計了。當年,早就有人警告過春申君,說是李園貌似恭順,實則陰詐,一直私養死士,似在圖謀不軌。他不信,笑著說,李園,弱人也,從來唯唯諾諾,畏我甚矣,且我待他不薄,何害於我?楚王駕崩之日,春申君被急召入宮,剛入城西棘門,便被李園埋伏的刺客亂劍刺死,首級割下,懸在城門之外。

郢都一向有傳言,說是當年李園以娼女謊稱其妹,獻於春申君,待有身孕後,又讓春申君獻於楚王。楚王正患無嗣,自然寵幸萬般,日後生男,立為太子,即今日新立之楚王。又有人說,李園獻女之時,早就播下了自己的種子。如今楚之江山,真不知是誰家之天下。

「李園掌、掌權,盡捕春申君之餘黨,一律誅—殺。」韓非繼續說,「荀卿被認為是春申君的人,未被誅、誅殺,已屬萬幸了。」

李斯聽了,感慨說:「仲尼有言:『君子不黨。』不黨,就沒有官作;黨了,又有諸多麻煩。」

兩人想著荀卿,一代名儒,畢生抱負,滿腹學識,最後竟落得如此結局,不禁唏噓了一番。接著,又想到各自境遇,恐怕將來都還不如老師,不免更加感傷起來。

「不說了。來,喝酒!」李斯舉酒,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說說我們自己。學兄那邊景況如何?」李斯問。

提起韓國,韓非便激忿起來:「我看韓國是要、要亡了!治國不務實,用人不、不任賢。庸—才當政,精、精英淘汰;拍馬者上,讒言者下;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我幾、幾次上書韓王,要求徹—底變法,卻根本沒有迴音。廉直之士難容於貪、貪邪之臣呵!」

「韓王既然不能用你,何必死守著韓國?」李斯試探地問,「學兄為何不出來活動活動?」

韓非此時已經喝得微醺,醉眼朦朧地望著李斯,忍不住推心置腹起來:

「不瞞賢弟,當年你西、西入咸陽見秦—王之時,我等同學背後都看、看你不起,說你不、不愛國。如今看來,你竟是對的。士為知、知己者用,不然,何—談什麼實現自、自我之價值?我等錯過機會了。」

「那倒未必。」李斯見有門,便進一步說,「據我所知,秦王對韓兄的才華就極為賞識。」

「秦、秦王肯用我?」韓非有些不信。

「秦王求賢若渴,且秦國正是用人之際。論學識才幹,小弟遠不如學兄,秦王尚重用如此。韓兄若能為秦王效力,秦王必委以重任,言聽計從,你那整套治國方案一定會有機會實施。」李斯懇切地說,「學兄若有意,小弟願為兄在秦王面前活動。」

韓非無語,沉思良久,然後說:「取、取筆墨錦—帛來,待我給秦王上書一封。」

筆墨備好,錦帛舖展,韓非略加思考,便揮筆書寫道:

臣不佞,奉韓王之命出使秦國,見今秦地方數千里,師名百萬,號令賞罰,天下不如。臣昧死願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合縱之計。大王誠聽臣說,一舉而天下之縱不破,韓不亡,趙不舉,楚、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殉國,以戒為王謀不忠者也!

寫畢,韓非將錦帛雙手捧給李斯,說:「我有口、口吃之疾,面—見秦王,恐難暢—其言。請賢弟先將此書呈、呈給秦王,以明心跡!」

李斯亦是雙手接過:「放心。學兄之事便是小弟之事。」

那晚,李斯將韓非一直送到府邸大門外,別了又送,送了又別。

當馬車跑出了幾百米之後,韓非回過頭來,看見李斯仍站在原處,不懈地衝自己這邊揮手,心中好不感動。

兩日後,韓非正在國賓館的庭院裡闊步,忽然來了一幹吏役,吵吵嚷嚷地問誰是韓非。韓非以為秦王召見,宮中宦者來接,便趕緊整衣扶冠,過去應答。不想,來人問清了他就是韓非後,竟用大枷將他鎖了,不容分說,就往外拉。韓非大怒,喊道:「我乃、乃韓國特使,不—得胡來!你們李廷尉是我老、老同學,若知道你們對我如此無—禮,日後饒、饒不了你們!」來人中有一老吏,像是領隊的,聽了,反喝道:「住嘴!我等正是奉廷尉大人之命,拿你這個韓國特務下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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