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十四

秦王是在喝虎骨湯的時候,聽到七十歲的文信侯呂不韋飲鴆酒自盡的消息,他楞了半晌,突然「哇」地一聲將喝下去的湯全吐了出來,弄得一身腌臢。

那天夜裡,他做起夢來,多少年來第一次又走回到母后寢宮門前。他透過門縫往裡張望,燭火明滅的寢宮裡,依然床幃高懸,卻已空無一人。後半夜,他開始睡得安穩起來。

先是李斯從洛陽送回密報,說呂不韋回到封地洛陽後,前去謁見的賓客絡繹不絕,相望於道,其中有舊時的門客,也有諸侯的使者。這消息讓他不安。他立即叫人給呂不韋送去了一封親筆書信。信只有短短的兩行字:

君何功於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

何親於秦,號稱「仲父」?

同時,他下了一道調令,命呂不韋及家屬即日離開封國洛陽,遷徒蜀地。

三天後,就傳來了老相國自盡的消息。

他長長地舒一口氣了,第二天傳調下去,佈告天下:「自今以來,操國事不道如呂不韋者,一律如此下場!」接著,又下令,有敢於私自憑弔呂不韋者,以「呂氏集團」成員論處,流放西北。

不久,秦王命李斯出任廷尉,掌刑罰;又命魏國來的尉繚出任國尉,掌兵伐。任命一出,咸陽城內客卿們奔走相告,一片歡欣鼓舞。歷時一年多的「逐客運動」就此正式宣告結束。

秦王還破例親自參加了鄭國主持修建的那條大渠的竣工儀式。其時,鄭國本人早已病死獄中。秦王念其無私貢獻,將水渠賜名為「鄭國渠」。當年,黃河大水,關中平原變成澤國一片,多虧「鄭國渠」修成,百姓才沒有全部成為魚蝦。

一時間,秦國上上下下都在撥亂反正,最後只剩下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是母后。儘管大家知道這個問題遲早要解決,但如何解決?要不要平反?什麼時候復出?秦王沒有一絲暗示,百官也都噤若寒蟬,不敢諫言。在這件事上,前面畢竟已經有二十七名冤鬼死在那裡了。

這天,秦王坐朝,諫使奏報齊國來的客卿茅焦請諫母后之事。

秦王說:「告訴他,殿外為此已堆起二十七具屍體了。」諫使回答說:「說過了。但茅焦說,天上原有二十八星宿,他願意來把數湊足。」

大殿內一片嬉笑聲。

秦王不出聲,手裡把玩著一把短劍,沉默了半晌,說:「看來,此人今天想跟我過不去。來人,支上火鍋,就在這裡把他給涮了。寡人讓他湊不成這個數!」

大殿裡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看著幾個宮役急急地支鍋堆柴,文武百官人人色變。殿外幾個當年與茅焦同來的齊國老鄉聞訊後,趕緊開溜,免得自己也被一鍋煮了。

不一會兒,茅焦在眾人注目之下徐徐上殿。他先行禮如儀,然後慢慢說道:

「臣聞有生者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以得生,諱亡者不可以得存。生死存亡,國家之大事,陛下一定想聽些真話吧?陛下向來倡導講真話,小臣今日就想對大王說些心裡的真話。小臣知道,說真話是要付代價的。」

說著,他瞥了一眼旁邊已經熱氣騰騰的大鍋。

秦王怒氣沖沖地聽著,不為所動,只是冷冷地講:「說吧。」

茅焦一下子嚴肅起來,說:「陛下是否知道自己的形象不佳?車裂假父,囊撲二弟,暫且不說;囚母於雍,殘戮諫士,就已是梁、約之所為了。大王個人形象有關秦國形象。今日,天下視秦國為暴虐之邦,無人向之往之。如此,何能橫掃六國、兼併天下?小臣私下常為大王深憂之!小臣的話說完了。現在陛下可以烹我了。」

茅焦說完,就開始脫衣。大殿內靜得可以聽見支在階下的大鍋裡的沸油「咕嘟嘟」地響。

秦王瞪著茅焦,半天不出聲。突然,他站起身來,下了台階,走到茅焦面前,將他扶起:「先生請就衣。」一邊說著,一邊為茅焦把衣服披上。

十日後,秦王親自駕車,將趙太后從雍城迎回咸陽。同時,秦王頒布調令,追認以前二十七位諫死的諫士為秦國烈士,並親筆題了「死得其所」四個字,以表彰其盡職精神。茅焦則被授予上卿爵位,享受終生俸祿以體現所講真話的價值。

當再次見到母后時,秦王大大吃了一驚。不過幾年的光景,母后相貌大變,當年容光煥發的趙姬已變成了一個鬢髮花白、神情恍惚的老姬了。他怕母后睹物傷心,便將她安置在剛剛建成的梁山宮裡。當晚,他為母后設宴壓驚,上的都是母后當年最愛吃的菜。面對滿桌的佳餚,老太太卻沒怎麼動箸,因為滿嘴的牙都已掉光了。席間,還特意安排了邯鄲舞樂助興,但故鄉的音樂也沒能讓老太太高興起來,她已經耳背得聽不清旁人說話了。

就在宮女們踩著鼓點表演婀娜多姿的「邯鄲之步」時,從趙國前線傳來了秦軍不利的消息:在常山一帶,秦軍突遭趙國兵馬伏擊,十萬大軍頃刻間被打成了散兵游勇,滿山遍野地奔逃。

那天晚上,秦王通宵未眠,在大殿中孤坐,對著一張中原諸國山川合圖沉思著。

宮殿裡燭火通明,寂靜無聲。

親政之後,秦王沒有多想,便命大將軍王翦率領大軍伐趙。六國之中,他第一個想滅掉的就是趙國。不從地圖上抹掉邯鄲的話,他也就無法從記憶中抹去自己幼時在那裡所受的恥辱。

秦趙兩國幾十萬大軍在趙國邊境一帶已激戰了數月之久。開始時,秦軍揮師北上,三路出擊,攻城掠地,直逼邯鄲。趙國朝野震動,人心慌恐。情急之中,趙王急封名將李牧為武安君,出任大將軍,率軍抗秦,總算拚死擋住秦軍的攻勢。從此,兩軍進入了膠著狀態。

不想,秦軍近日突被襲擊,遭遇了多年來沒有過的大敗。

夜深了,已到四更,秦王吩咐左右,立即將國尉尉繚、廷尉李斯叫來。

不過片刻,尉繚、李斯便各自從暖和和的被窩中爬起來,急匆匆從府第趕到宮中。

尉繚、李斯被帶進來的時候,秦王仍一動不動地面對著地圖。過了許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大軍伐趙,征戰經年。雖破城取地,斬首無數,卻勝負未決。如今又遭不利,令人心中焦慮。寡人準備傾境內之師,全力攻趙,三月之內,攻破邯鄲,絕滅趙國。」說著,他轉過身子,看著站在下面的尉繚、李斯,「二位以為如何?」

李斯沒有吭聲,側頭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尉繚。

「大王差矣!」尉繚朗聲說道,抬起頭,迎著秦王銳利的目光、「微臣以為,以天下大勢而論,伐趙不如攻韓。」

尉繚本是魏國大梁人,因著過一本兵書《戰權》,很早就博得了「著名謀略家」的名聲。可他在魏國時一直鬱鬱不得志,滿腹謀略,無處施展。後來,年輕的秦王讀了他的著作,萬分佩服,將他請到咸陽,與他衣食共享,車馬共乘。兩人日夜長談,將天下各種陰謀詭計都探討了一遍,甚為投機。他從此成了秦王最親近的謀士。當時秦國上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逐客運動」,秦王一時不好給他這個魏人安排位置,便將他虛掛著,一掛幾年。就在他有些絕望而想離開秦國時,「逐客運動」宣告結束。作為撥亂反正的結果,他被任命為國尉。任命發表時,滿朝文臣武將都傻了眼,面面相覷,東瞅西瞧,不知誰是尉繚。

「臣聞:攻城攻其缺,擊敵擊其弱。」尉繚繼續說,「趙,仇國也。非弱國也:其西有黃河,東有清河,北有易水,南有漳河,有天塹難越,險隘可守,且與秦隔千里之遠,中有魏為屏障,背有燕為後援。大軍征伐,孤軍深入;兵馬跋涉,未戰先疲;以用兵計,不可不慎。趙王無行,國政昏亂,但朝中尚有良將如李牧者在,民心未散。韓,雖非仇國也,乃弱國也。西當函谷關口,通途大道,無險憑依,長驅直入,指日可破。其國嬴弱已久,武備鬆弛,且韓王昏聵,將相無能,懼秦甚矣!一舉滅韓,震駭天下,則六國合縱之盟瓦解,諸侯必爭先事秦,以求自存。大王的雄心是掃平六國,並兼天下,非逞一時之快。此事關大局,萬望三思。」

尉繚平靜地結束了陳述,等待著秦王的反應。

「趙,是一定要伐的,」秦王慢慢地說,目光盯著尉繚低垂下去的眼睛,「不過,國尉所言有理。韓,雖為友邦,多年事好,實乃彼弱我強,不得已耳。落後就該挨打,放滅之可也。寡人聞韓國有韓非者,甚有賢名,聽說亦是荀卿的弟子?」說著,秦王的銳利目光掃到了李斯的臉上。

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的李斯,馬上緊張起來。

「小臣曾與韓、韓非同窗一載。」李斯說,心裡怕有牽扯,竟有些結巴起來,「不、不過,自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聯繫。」

「廷尉曾對寡人說過,」秦王仍慢慢地說道,「六國權臣名士,可以金玉交結者,則厚財賄之;不可以金玉交結者,則利劍刺之。不知對韓非,該用哪種方法?」

「韓非,乃君子也,恐怕不會為財所動,也難以死懼之。」李斯鎮靜下來,小心地擇著言辭,「小臣以為,君子所求,只在『理解』二字。韓非數次上書韓王,韓王不用,其心怨之久矣。大王若能用之,韓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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