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九

秦王嬴政從一場噩夢中猛然驚醒。那是舉行完登基大典之夜,他耳中仍充滿了白日喧天的鼓樂和百官的唱賀。在一片亂哄哄的聲響中,他分明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

宮室深深,一片昏暗,只有帷幔低垂,燭火搖曳。他從王榻上爬起,拖著一床被子,穿過晃動著的幢幢黑影,向後面的母后寢宮跑去。自小到大,他一直和母親同床而眠,到十二歲時才分床另睡。不過,他仍會時常在夜裡跑回到母親溫暖的大床上,特別是在噩夢之時和風雨之夜。

跑到母后寢宮門前,他又聽到了那尖叫聲。這次,那聲音是如此真切,將他立即從渾渾噩噩的夢境中拉了出來。他在門口立佇。那尖叫聲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像是出於痛苦。聽得出,那是母后的聲音。他驚恐地推開了一條門縫,在昏暗的燭燈的光亮中,看到一個白晃晃的赤裸男人正壓在母親身上蠕動著,母親在下面拚命掙扎著。他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正要驚叫起來,卻發現一切突然結束了:呻吟聲消失了,床上的兩個人體同時安靜地癱軟下來。更讓他吃驚的是,躺在下面的母親,剛才還叫喚不止,現在卻伸出雙臂,摟住上面那男人的脖子,咯咯地笑了起來,軟語嗲聲地說:「太好了。好久沒這樣了……」。那男人支起身來,也笑吟吟地說:「你還是像從前一樣妙不可言……」。當那男人抬起頭來時,他看清楚了那男人的臉。他是相國呂不韋。

他僵立在黑暗裡,不知過了多久,才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從那日起,嬴政便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和母后親近了。第二日一早,像往常那樣,他去向母后請安,但在母后想摟抱他一下時,他躲開了。母后讓他感到羞辱。

那天夜裡看到的一切,成了一個可怕的謎,久久地盤踞在他心裡。他日後曾無數次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一遍遍地揣摩,一遍遍地琢磨,試圖想透猜破。隨著一天天長大,每一次回想,都能多一層解悟;而歲月的流逝,也使那些像烙印一樣留在他腦海裡的細節和印象,變得越來越豐富多彩,越來越栩栩如生。

他慢慢懂得了,母后為什麼要堅持給相國加封「仲父」的稱號;也懂得了,為什麼那天夜裡他在母后寢宮附近沒有碰到一個當值的宦者和宮女。

對於相國,他則開始懷有一種充滿仇恨的恐懼。他害怕見這個自稱是「仲父」的人。在仲父面前,他總是神情緊張,心裡慌亂,低眉垂目,不敢直視,好像怕被對方窺破內心,看出自己知曉那個駭人的秘密。表面上,他盡量表現出恭敬,但心裡的仇恨,卻像雨後樹林裡的蘑菇,迅速滋生著。

在他二十歲那年,仲父突然公佈了撰寫多年而從來秘而不宣的《呂氏春秋》。並將其懸在咸陽城門,聲稱有人能增損一字,賜以千金。一時,城裡城外,人頭攢動,不論識不識字的,都爭睹奇書。一些發財心切的人,居然真的動了心思,認認真真地寫了些修改意見,遞了上去,不久都被抓進了牢裡。

十天後,相國府內的舍人司馬空上書朝廷,建議將「呂氏理論」確立為秦國的治國思想,並在全國掀起學習和普及《呂氏春秋》的熱潮。滿朝文武,齊聲贊同,都說一下子覺得前進有了方向。

嬴政那裡,也得到一套《呂氏春秋》。整整三大箱子的竹簡,是仲父派人專門送來的。仲父還要求他每三日總結學習體會,寫一篇思想匯報。他不敢違背,天天搜腸刮肚地想出些心得,湊足篇數,呈給仲父。

隨著年歲漸長,他越來越多地想起自己的生父異人。父親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太深的印象,只記得他個子高大,言語不多,常常是從酒筵上回來,滿身酒氣地胡擼胡擼他的頭,就不見了。他不了解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暗自發誓,有朝一日,他要為父親雪恥報仇。

母后後來搬出了咸陽的甘泉宮,移居到故都雍地。很快,他隱隱聽到傳言,說母后身邊又有了一個相好,名叫嫪毐,冒充宦者,混在後宮裡。那個傢伙,據說喝醉酒後,就胡說什麼,相國是當今秦王的「仲父」,自己則是當今秦王的「假父」。更讓他難堪的是,外面到處有人在說,母后和這位嫪毐,已偷偷為他添了兩個小弟弟。

像是證明謠言似的,母后不久就要求他封嫪毐為長信侯,賜以河西、太原二郡為封地。他不敢違抗母后之意,忍下不快,胡亂寫了調令,蓋上了玉璽,封了嫪毐。

總有一天,他會殺掉這些狗一樣的東西,他咬著牙在想。但現在還不行,還要再等兩年。兩年後,他將舉行冠禮,然後正式親政。

君王的生活是孤獨的。嬴政整天把自己關在宮裡,很少和身邊的宦官說笑,也很少對如花似玉的宮女們表現出興趣。像當年在邯鄲時一樣,他身邊沒有朋友。不同的是,在邯鄲街頭,別的孩子都因他是「秦國小崽子」而欺負他,而在咸陽宮中,大家都因他是秦王而對他敬而遠之。

身邊平時唯一能說些話的,就是宮內掌管車馬交通的小宦官趙高。

這趙高大他幾歲,卻是陪著他一起長大的。當年他和母親趙姬從邯鄲回到咸陽時,趙高便被挑來,開始在他身邊侍候。多年來,一直早起晚睡,忙前忙後,聽喝應吆,不離左右。

趙高生於隱宮,本無名無姓,亦不知其親生父母是誰。據說他是趙人之後,故姓了趙;他生下不久便被閹了身,後來仍長成了一個七尺男兒,故名高。他生得頭寬臉長,身碩體健,膀大腰粗,腿壯臀圓,只是面無鬍鬚,喉無突結,說話輕柔,性格平順,一身兼有陽剛與陰柔之美。

趙高自小在宮中接受宦官培訓,因此識文斷字,還粗通律法。嬴政讀《呂氏春秋》不懂的地方,他多能答疑解惑。嬴政那些向仲父匯報的思想,許多也出自他的心得。不過,六藝之中,他最精的還是御術。趕車駕馬,他是一把好手,起駕、揮鞭、鑽桿、掉頭,都是有招有式。他還善於相馬,熟知各種牲口脾性,烈馬在他的鞭下都能被調教得老老實實。嬴政出遊,他總是親自駕車,一路不顛不晃,既速且達。

趙高在宮中人緣也極好,常能打探來宮裡宮外的各種小道傳聞,繪聲繪色地說給嬴政聽。一日閒談,趙高說起,宮廷侍衛中來了一個文職郎將,名叫李斯,是大儒荀況的弟子。

當時,秦王正在讀趙高為他找來的《荀卿文集》,心中對荀卿有些仰慕,便想見識一下這位荀卿弟子,就讓趙高將李斯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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