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八

秦太后趙姬早上一覺醒來,發現身旁睡的不是相國呂不韋,而是一個不認識的精壯漢子,這才模模糊糊想起昨天晚上的許多情景。整整一夜,他們在床上顛鸞倒鳳,翻雲覆雨。她幾次被弄得要死要活的,重新體驗到了很久以來沒能有過的那種歡快淋漓和通體舒暢的感覺。

身邊躺著的這精壯漢子,她記不起他叫什麼了,只記得他的陽物碩大無比,堅挺起來,雙手都把握不住。

「你是……?」她問,隱約記得他有著一個古裡古怪的名字。

「嫪毐。」那漢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說,嗓音輕柔,帶點河南口音。他赤身跪伏在寬大的臥榻上,俯首低眉,顯得溫良馴服,「敢問太后,小人的服務是否到位?」

「不錯,很不錯……」趙姬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又注意到了他那兩腿間像個大絲瓜似懸垂著的寶貝傢伙。看到一個高大碩健的男人如此恭順地低頭撅屁股趴在自己面前,她不禁起了一絲憐愛。昨夜,他曾在床上極盡能事地來取悅自己,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忙個不停,既細膩輕柔又勇猛狂野,招式百出,花樣無窮,且久戰方酣,從不疲軟,令見識過不少男人的她驚喜萬分。說真的,像這種一心一意為女性歡娛而忘我服務的男性,在當時還是很稀少的,自己也是第一次碰到。有這樣的男人日夜在床畔伺候,她驀然生出「做女人真好」的感覺。

想到做女人,她不免有些感傷起來,感到自己的命真是像水中的浮萍,自己無法把握。當然,她也不該抱怨什麼,幾十年來,漂來漂去,不想越漂越好,三十多歲,居然漂成了秦國的太后。

自己一生的機緣,無論是好是壞,她知道,總和一個男人糾纏著。他就是相國呂不韋。

當年初識呂不韋時,她還是十八歲的花季少女,因家貧,在邯鄲「花玉樓」樓下大餐廳門前拋頭露面,當禮儀小姐。那時,雖也偶爾做些「三陪」之事,卻從來是賣笑不賣身。

那年,三十歲的呂不韋為了慶祝自己跨入家財千金的大戶行列,在「花玉樓」包了整整一層,擺下「君王宴」,招了一群美艷的歌樓妓館的女子,玩什麼選妃評嬪的遊戲。她也被喚了上去,充在候選之列。不知道呂不韋是什麼時候或因為什麼看上了自己,反正,她過了嬪級評比,又過了妃級選拔,最後被糊裡糊塗地封為「王后」。這讓一群邯鄲名妓好一陣不服,在背後說什麼:「她有什麼呀?整個一個鄉下妹子。」「就她那個醜模樣,還能當『王后』?!」那些閒話後來連她也聽到了,可見閒話並非都是在背後說的。

成了人家的「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跟著人家過了,這裡也就不存在什麼「賣身不賣身」的問題。她知道呂不韋在家鄉濮陽還有妻兒,但一時半會兒不會過來,自己這邊好日子先過著就是了。每天食有雞鴨魚肉,穿有綾羅綢緞,呼婢喚童,遣僕叫差,倒也自在。再看看當年的小姐妹們,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仍站在「花玉樓」門前,似風中之燭,如雨裡梨花,穿著劣質紅裙,肩上斜掛著白色綢幅,為來客開門,還要鞠躬,她心裡也就滿足了。

她本是準備一心一意地跟著良人呂不韋的,不說能不能白頭偕老,至少會從一而終。

可命不由人呵!

一天晚上,呂不韋從酒宴上回來,醉醺醺地和她纏綿了許久。纏綿過後,就說要把她送給秦國公子異人。她一聽便哭得淚人一般,死活不肯。那異人她是見過的,傻粗的樣子,衣著邀遏,渾身常有股異味,幾步遠就能聞到。呂不韋卻說她有「王后之命」,而異人是秦國王孫,絕對般配。說完,哈哈大笑;笑完,呼呼睡去,留她自己一夜垂淚到天明。

當然,事情倒也不像她最初想得那麼壞。

過戶過去,她發現異人猛地闊了起來,人也像換了一個似的,衣著講究了,器宇也軒昂起來,只是身上的異味還在。他們搬進一所高屋,日日盛宴,生活水平與過去相比,只高不低。唯一遺憾的是,異人在床上竟是毫無意趣之人,雖然勇武,但只圖自己一時痛快,遠不像呂不韋那樣善解人意。

跟了異人沒多久,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她發現自己懷了孕。擔驚受怕了十個多月,死去活來地產下一男孩。說實在的,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要說是呂不韋吧,孕期好像長了點,產日整整拖後了一個多月;要說是異人吧,日後跟他多年,幾乎夜夜雲雨一番,卻再也無一子半女。好在那孩子出生後,呂不韋愛之如子,異人視如己出,她也就不為孩子的出處多費心思了。

孩子生下來後,異人竟和她辦了結婚手續,讓她喜出望外,不但感到有面子了,也以為終身有靠了。結婚後,下人們都改口稱她為「夫人」,不再「姑娘」、「姑娘」地亂叫了。

正高興時,風雲突變,戰爭爆發。十萬秦軍將邯鄲城像鐵桶似地團團圍住,一圍就是半年多。邯鄲城內,因大難臨頭,生死難卜,弄得人心慌慌,謠言四起,物價飛漲,到處在搶購糧食,拍賣物品。雖然人人都在準備逃生,可大家全被編進了敢死隊。

一個大雨傾盆之夜,呂不韋突然跑來,把異人拉了出去,說是和一幫朋友喝酒去。不想,兩人這一去,竟從此失蹤,再也沒有回來。

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猜想他們八成是被趙國警察抓去了,便託人四處打聽兩人的下落。第二天晚上,突然來了一隊士兵,把家裡裡外外抄了一遍,然後將她們娘兒倆攆出了住處。這時她才知道,那沒良心的異人,和詭詐的呂不韋一起,拋下她們孤兒寡母,一起偷偷逃回秦國去了。

那後面的日子可真是沒法過了。她們母子倆一度流落街頭,四處乞討。為了養娃,她是什麼苦活累活都幹過,洗衣,幫傭,後來還重回「花玉樓」。當然,禮儀小姐當不成了,只能在廚房裡洗碗。儘管她拚命地幹,她的政兒還是營養不良,長了一個矮個兒,還落下一個雞胸。生活困苦還好說,最難忍受的是政治歧視。政兒六歲都不許讀書,還常受鄰里的野孩子欺辱,動不動就被當作「秦國小崽子」挨一頓痛打。

許多年以後,她在宮中向宮女們回憶起這些傷心事,總說:「我是什麼苦都吃過的。當年在邯鄲時……」因為說的次數太多了,宮女們一聽,都掩口偷偷地笑。

不知何時,秦趙突然又友好起來。異人總算還記著她們,將她們母子接回了秦國。後面的日子就如夢如幻了。她糊裡糊塗地進了宮,先作了太子妃,又變成王后,後來,不過三十多歲,居然當上了太后。

當上太后,倒沒什麼可抱怨的,可守寡的日子不容易。深宮寂寞,長夜漫漫,自己又正是在如狼似虎的年紀……

這時,呂不韋又一次闖進了她的生活。舊情人重逢,自然是愛如潮水,洶湧澎湃。於是,趁著異人已去,秦王尚小,兩人也顧不得宮闈清規,便在太后的寢宮裡盡情地歡娛起來。幾番淋漓酣暢,將那十多年的損失都奪了回來。而且,舊夢重溫也使當年的「割愛」之痛稍稍得以舒解。

正在她如饑似渴之際,卻感到呂不韋對床幃之事漸漸顯出了厭倦之態。昨天夜裡,呂不韋將嫪毐以宦者的名義領到她面前,告訴她說,此人是他門下的一個舍人,自幼研習《黃帝房中術》,在床上有特異功能。

她明白他想抽身了,感到受了傷害。她是有感情的人,不是光有性愛就能滿足的。

當然,這都是昨夜裡的想法。一夜之間,她的想法已改變了許多,但她不會就此原諒呂不韋。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她說,慵倦地望著仍然光著身子趴在床角落的嫪毐,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小的是靠不住。小的現在要靠太后呢。」嫪毐趕緊說。

她笑了,發現完全控制一個男人和被一個男人完全控制同樣有趣。

「要是床上的事情也能論功行賞的話,我看你是可以封侯的。」她說。

「太后莫要戲言,小的可要當真了。」

「你真的可以封侯的……」她又笑了起來。

突然間,她想到,她完全可以做出些事情來,給呂不韋看看。

誰讓他又一次把自己給甩了呢。僅僅想到這一點,她心裡就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男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除了她的政兒。她不知道誰是政兒的父親,但政兒是她的骨肉。讓她隱隱有些不安的是,十三歲的政兒,自即位以來,不知為什麼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