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七

呂不韋第一次坐在相府大堂裡的丞相之座時,對著下面空空的大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本是衛國的買賣人,只留意賺錢之事,對仕途並不上心,不想,現在居然當上了秦國的相國,要經常給那些過去需要自己盛宴款待、好言恭維的百官們開開會,聽他們的匯報,給他們下指示。對此,他的感覺好極了。

孔子有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儘管長得高高胖胖,呂不韋從來自認為屬於「小人」一類。他樂觀豪爽,出手大方,對人對己都不薄,不像那些詩書讀得太多的儒生,老是跟社會和自己過不去。

雖屬「小人」之輩,呂不韋卻是一個較早具有投資理念的小人。多年經商,他很早就懂得了一個許多人至今仍不明白的道理:錢是能夠買來一切的,包括錢本身。作為生意人,他的過人之處還在於,知道買哪些東西可獲利十倍,買哪些東西可獲利於倍;而哪些東西可以現買現拿,哪些東西只能先買後取。

二十歲那年,呂不韋靠販賣虎皮而發了第一筆財,積攢下「百金」。為了慶祝,他帶著幾個哥們兒,將故鄉濮陽城內的好館子吃了一個遍,從「桑間烤鴿」吃到「濮上河鮮」,當地名菜一個沒漏。吃完,他就離開了濮陽,到趙國國都邯鄲去發展。在邯鄲的幾年裡,他靠著往韓國都城陽翟倒騰軍火和戰時緊俏物品,暴富起來。三十歲那年,家財便已掙到了「千金」。於是,他在邯鄲要價最高的「花玉樓」擺下了「君王宴」,把城內各歌舞廳的漂亮姑娘都接了來,給自己當姬作嬪。他一個人和十幾個艷姬昏天黑地鬧了三天三夜,弄得筋疲力盡,過足了一陣「君王癮」。

這種醉生夢死的日子一長,他有些厭倦了,感到內心空虛,人生缺少目標,不知下一步該怎樣發展。

就在這時,他在一個酒宴上遇到了異人。

異人名叫異人,實際也是一個異人。他是秦國正宗王孫,十四歲那年被送到趙國為質,在邯鄲一住十多年。剛來時,秦趙兩國正發誓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他自然被當作「外賓」善待。後來,秦趙交惡,相互攻打起來,他就一下成了「綁票」,還差點被撕,拿到陣前去祭旗。實在是因為他在秦國不受待見——不是血統不夠純正,而是他那當太子的父親給他留下了二十多個兄弟,物多而不貴——趙人才沒太拿他當回事兒,留他在邯鄲自生自滅。

在酒宴上,異人穿著一身半舊的錦袍,領口上一圈油污,前襟有些開線,坐在呂不韋一幫車馬衣裘的朋友中,一臉蹭飯的尷尬。看到王孫的落魄,呂不韋心中不免生出些庶民的快慰。不過,他對異人格外尊重,開口閉口總是「公子公子」的,幾番敬酒,也總是把酒杯舉得低低的,自己一口先飲。不管怎麼說,異人是他生平親眼見到的第一個王孫。

幾杯「邯鄲玉液」下肚,呂不韋有些微醺,竟在酒席上說異人是「奇貨」——這是他們生意人圈中讚美事物的最高級用語。不料,這引得飯桌上的酒朋肉友們哄堂大笑。在他們看來,異人因為無法變現,現在連廢品都算不上。呂不韋獨排眾議,仍一個勁兒地說:「奇貨可居。奇貨可居。」眾人都說他醉了。

一日,呂不韋一邊玩著博戲,一邊和老父聊天,問:「在家種田可獲利幾許?」老父說:「十倍總是有的。」呂不韋又問:「外出販賣珠寶呢?」老父說:「那可要有百倍了。」呂不韋繼續問:「那麼,立一個君王而搞定一個國家呢?」老父一聽,趕緊說:「不敢亂說。我們生意人千萬不要講政治。不過,那可是萬利之事呵……」呂不韋沉默不語,心裡想著異人。

十天後,呂不韋做東,回請那些生意場中的朋友,同時也想讓他們見識見識自己從「花玉樓」幾十個艷姬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王后」。那「王后」趙姬,芳齡二八,屬青春玉女型,但生得豐滿嬌柔,美艷異常。這種美女,要是藏在金屋,不讓朋友觀賞,不光可惜,而且也太自私了。

呂不韋沒有忘記異人,特地親自去請。

異人住在城根腳下陋巷中的一個小院落裡。門庭狹小,院牆剝落,屋裡更是蛛網滿牆,四處漏風。呂不韋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酒宴上,呂不韋對坐在身旁的異人說:「公子的家該裝修了。讓我幫你把門戶擴建一下。」

「能裝修一下當然好了。」異人說,「不過,您為什麼不想辦法將自家門戶擴建一下,而要為我費心呢?」

呂不韋笑了:「公子家的門戶擴建了,我家的門戶才有機會擴建呵。」

那晚酒喝得痛快。七八個人喝光了九罎

「桑濮大麴」。不過,那晚最精採的節目是酒後的「驚艷」。

眾人喝得酒酣耳熱之際,趙姬終於出場了。她披著薄如蟬翼的輕紗,稍稍走了幾下台步,若隱若現地展示了一下曲線玲瓏的身材,又擺好了姿勢,轉過臉來,露出明眸皓齒,花容月貌,衝大家嫣然一笑。

眾人看呆掉了,坐在那裡忘了吃喝,都感到喉頭發緊,身子下半邊不自在起來。異人更是傻了,舉著象牙箸的手懸在空中,兩眼直勾勾的,盯著趙姬高高聳起的胸部,一動也動不了。直到趙姬進到幕後,他的眼神還收不回來。

呂不韋感到一陣滿足。

經過一番精確的評估,呂不韋決定將異人買斷。他的全盤計劃是將異人先重新包裝一下,建立一個「賢明」的形象,然後送回秦國,想辦法活動一下,爭取立為太子,最後當上國王。

異人很高興有人願意來買他。遠大的計劃能不能實現,他並不太在乎,眼下有吃有喝,活得體面些更重要。他只向呂不韋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就是將趙姬讓給他。他二十多歲了,又是王孫,身邊該有一個拿得出去的女人。

呂不韋聽了差點暴跳起來,但還是忍住了。他盯著異人看了很久,心想:「這小子倒也是一個不錯的生意人,挺會討價還價的,」嘴上卻淡淡地說:「好說,好說,喜歡拿去就是了。」

將趙姬送出去的前夜,呂不韋自然又和她好好在床上纏綿了一陣。他經過的女人多了,本來送幾個給朋友共享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這個小女子很叫他有些留戀。嬌媚百態的她一到床上便熱情如火,常常一點就著,反覆燃燒,令人感到奇妙無比。但為了遠大理想,他還是決定「割愛」,把她轉讓出去,就算是投資罷了。

事情按照呂不韋的計劃一步步進行著。異人搬進一處豪宅,開始廣宴賓客,往來於官場和媒界,不久就有了口碑,很快又有了國際聲譽。呂不韋則親攜珠寶珍奇,悄悄去秦國活動。他知道異人的親生母親夏妃,早已失寵,是只死蟹,便決定主攻異人父親從楚國娶來的寵媳華陽夫人。那華陽夫人無子,有塊心病,居然聽進去了呂不韋的那些「色衰愛弛」的大道理,同意立異人為嗣,以「養兒防老」。後來的事情就順利多了,呂不韋花錢買通了邯鄲黑道,將異人偷渡回秦國。到了咸陽,異人正式拜認華陽夫人為母,更名為楚,成了候補太子。雙方刻玉符為憑,有了法律保證。不久,作了二十多年正式太子的異人父親,終於承繼大統,登上王位。可他即位僅三天,就在過度歡喜中突然薨去。於是,異人夢想成真,當上了秦王。作為開國元勳,呂不韋被封為文信侯,食洛陽十萬戶,並出任相國,擔當起治理國家的重任。

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在呂不韋的精心策劃之中,只有一件事是他當年完全沒有想到的:趙姬被送到異人那裡不久,就懷了孕,生下一個計劃外的男孩。在當了三年多秦王之後,異人幾天前也突然薨了。那個後來取名為政的男孩便即位成了秦王。

呂不韋知道,外面都在傳,說這小秦王實際上是他的精血。那孩子小的時候,他也曾仔細端詳過幾次,感到那孩子歪瓜裂棗似的容貌,確有幾分像自己。此次新王即位,他為自己加了一個封號,叫「仲父」,也算多承擔一份責任。只是那孩子,見了自己從不親熱,總是一副害怕的樣子,垂手恭立,頭都不敢抬,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說,叫人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不過,當年送出去一個嬌娘,如今收回一個兒王,可謂失之東隅,取之桑榆。看來助人為樂,總是會有好報的。

呂不韋書讀得不多,但也早聽說過「三不朽」的說法:立功,立言,立德。如今,他感到自己的功已立得差不多了,開始更多地考慮立言之事。他特地找了一些文士,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準備搞一部名叫《呂氏春秋》的大書,將各國的歷史經驗、諸子的理論著述和自己的從政心得都寫進去,同時還將廣泛涉及天文、地理、人文、典章、陰陽、五行、氣功等等,以傳之後世。至於立德呢?呂不韋倒不著急。在他看來,自己的德行一向不錯,而且,一個人若是能立功立言的話,那就一定是有德的。

整個上午,他一直在和那班文士們討論書的體例,弄得頭昏腦脹。中午吃飯時,舍人司馬空走來報告,說有一個名叫李斯的人,自稱是荀卿的弟子,登門求見。呂不韋稍作思索,說先不見了,收容下來就是了,叫他先抄抄書吧。他雖沒讀過荀況的大著,倒是聽過荀卿的大名,過去一直以為是兩個人,不久前才對上號。

午飯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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