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四

韓非大踏步走進「勸學堂」,身後跟著幾個隨從,手捧金銀珠寶若干。門人小跑著從後面追上,急急慌慌地報告說:「韓國公子韓非到!」

那是開春時節,正月十五過了沒多久。日回春暖,雪融冰釋,田野已隱隱有些綠意,可堂內仍是陰冷。學子們一邊大聲讀書,一邊縮手跺腳,忽聽有人來了,都興奮異常,拋下竹簡,一個個伸頭探腦,東張西望。

荀卿聽說韓非到了,立即扶冠整衣,起身相迎。學子們見到韓公子,一陣交頭接耳,嘖嘖讚歎。在這窮鄉僻壤,難得有機會看見如此漂亮的人物。

韓公子少年成名,在學界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名人。二十多歲時,他寫了一篇《五蠹》,將儒士、縱橫家、游俠、宮廷侍臣和商工之民等五種人喻為國家的「蛀蟲」,主張一並除之,為此聲譽鵲起,名聲遠播。不過,他因此也將韓國社會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得罪了,被國人稱之為「六蠹」。

韓非在眾人簇擁下走進「勸學堂」,顯得英姿勃發,光彩照人。他四面環顧了一下,便徑直走向迎過來的荀卿,趨步施禮,卻默默無語。

荀卿拉住韓非的手,說:「久仰公子。」

韓非漲紅了臉,只是不說話。眾人有些奇怪,不知出了什麼故障。

憋了好一會兒,韓非費了大力,才擠出了幾句話來:

「韓、韓非,仰—慕先生,久—矣,願—拜先、先生為師……」

眾人愕然,一陣騷動。誰都沒想到這風流倜儻的韓公子竟是一個結巴!驚歎之後,大家心裡又都掠過一絲快慰,感到上天畢竟公平。

的確,如果不是口吃的話,韓非早就是韓國政壇上叱吒風雲的人物了。

作為貴族公子,他生來就是為了輔佐君王的。國泰民安之日,則治國治民;社稷危亡之際,則救國救民。他從小規規矩矩地生活在深宅大院裡,克儉地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各種聖賢之書上了,一直潛心思考著治國之道和君王之術。對百姓的生活,他坐在疾馳的馬車上,透過車窗,還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不過,街市上熙攘著的庶民和路旁飛塵中呆立著的黔首,一般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中。他考慮的只是社稷興亡之大事和霸業成敗之偉略。

韓國面臨的內憂外患,讓他幾次扼腕長嘆,深感偌大的韓家大院已擺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他曾三次上書韓王,獻上一整套在總結歷代興衰、考察各國得失基礎上精心制定出來的富國強兵的方案。他相信,依照這套方案治國,韓國不是騰飛,也會振興,最終必能一舉戰勝秦國。可是,兩大筐竹簡抬入宮中就沒了聲響。不知是韓王耽於酒宴歌舞,沒工夫看呢,還是侍臣們中途壓下,當作劈柴燒了。

上書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說話俐落,就可以求見韓王,當面陳說利害。可他上次面對韓王時,硬是急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韓王見他臉老是漲得通紅,不知他是滿腹謀略,反以為他是內急,幾次恩准他去方便方便。

韓王不能說毫無憂國之心。為了抗秦,他正在實施一項詭秘的「美女計」,號召境內適齡美女,為國獻身,由朝廷統一以高價賣給秦國。據說這樣既能瓦解秦人鬥志,又能耗盡秦國財力,從而以柔克剛,消解掉秦國侵韓的攻勢。這個主意是一個智囊出的,韓王聽了拍案稱奇。

韓非聽說此事後,百感交集,特別寫下一篇《說難》,以感嘆遊說君王之難,開篇即云:「說難,難在逆君王之心。」他恨自己猜不透韓王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失意之餘,韓非決意離開韓國。他到蘭陵,一是想拜天下名師,充實一下自己;二是想會世間才俊,結拉一些關係;日後有了機會,再圖發展。

就這樣,韓非拜了師,在蘭陵住下。他很快成為荀卿門下的第一得意弟子,讓李斯有些相形見絀。韓非與眾不同慣了,自己渾然不覺;李斯自愧不如,似也不太在意。

同窗一載,兩人很快成了好友,雖說不上情同手足,卻也志同道合,常常一同出城遊玩。或登蒼山,坐亭觀雲;或臨陽湖,憑欄聽浪。也在一起切磋學業,談論古今,所談無非是輔君之道、救國之策及御民之術。幾番交心懇談,李斯對韓非愈加欽佩;韓非也對李斯刮目相看。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眼見著又到了春天。韓非見候鳥北飛南遷,便長吁短嗟起來,思鄉憂國之情,一起聚到心頭。李斯雖不憂國,也不思鄉,卻也陪著一起傷心。

韓非畢竟思想新銳,在蘭陵的時日一長,就看出荀卿的老朽,漸漸地對先生尊多敬少。如今,荀卿講學已講不出新意了,每天翻來覆去的就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幾句老話。說到王事霸業,治國治民,仍是「禮義」二字不離口,既不著邊際,又脫離實際,叫人聽了頓起憐憫之心。

那日,荀卿和弟子們一起討論稱霸之道,韓非聽著好笑,忍耐不住,竟與眾人論爭了起來。

那是夏季,烈日炎炎,如烤似蒸,堂內悶熱得叫人待不住了。荀卿破了多年的規矩,放弟子們出了「勸學堂」,在堂外授課。南院有一棵綠蔭匝地的大槐樹,樹下擺下一張桌子,端來幾個凳子,又煮了一壺大碗茶,師生們就開始在槐下論政。

荀卿先講了一遍「國無禮則不正」的道理,接著發揮說:「湯、武得天下,非奪之也,乃行仁義,修禮法,天下自然歸之;桀、約失天下,非丟之也,乃行不義,亂禮法,天下自然亡之。」

弟子們聽了,頻頻點頭,都搶著發言。這個說「人無禮不生」,那個講「事無禮不成」,又有人總結:「國無禮不寧。」

荀卿聽著,撫鬚微笑,很有些得天下精英而教之的成就感。韓非聽不下去了,站起來,漲紅了臉,打斷了幾位的話,大聲說:

「諸、諸君差矣!」

眾人一驚,荀卿也微微一楞。韓非憋了許久,此時決意暢言一番。奇怪的是,他一講起來,竟如大江直瀉,滔滔無礙,也許因情緒激昂之故,連磕巴較平時都少了許多。

「先生禮—義之論,沒錯。但時代不同了,如今不適、適用了。聖王時代,人少地多,草木豐則衣食足,財不多而物有餘,民眾是不爭,禮義可講。那時,為政不易,領導難—當。堯,住在二十平米的破茅草屋裡,吃粗糧,喝菜湯,穿一身麻衣,其生活水準超不過今日之門衛;禹,天天早起,扛鋤下田,要幹、幹體力活,兩條腿累得精瘦,其勞動強度過於今日之勞—役。君王中間,無人想受那份罪,能—不相互禮讓嗎?

「現今之時,人—口多而底子薄,供養差而財物寡,百姓不能不爭,禮義難講。不說國君,就說一個縣令,日日宴請,夜夜歡歌,居有華屋,出有公車,子孫都跟著享福,誰、誰人不想呢?爭位奪權,能不打、打得頭破血流嗎?」

韓非頓了頓,提高聲音說:「以過去寬緩之政,治今天急世之民,好比無繮而騎野馬,危矣!」

荀卿門下的那班弟子,哪裡聽到過這般大膽透徹的言論?一個個都目瞪口呆。槐樹上垂下好幾根小弔死鬼,在眾人頭頂上晃悠著,竟無人留意。

荀卿臉色有些沉,端著茶杯,低頭細品,然後緩緩地問道:「依公子之見,今日該如何治國呢?」

韓非見荀卿問他,更來了情緒,索性放開了說:

「庶民怕什麼?權、權勢也。他們素質低,有幾人懂—得禮義?孔子,天下聖人,行仁義於海內,從者僅七十人而已;魯—哀公,南面稱孤,境內之民,誰不臣服?非魯哀公比孔子更有仁義,乃庶民懼畏權、權勢也。

「百—姓者,如家中不肖之子,父母說之不聽,鄰居勸之不睬,師長教之不改,抓進官府,關而苔之,馬上老實。重罰,民眾畏之。著文鼓吹邪說之儒、儒生,持械擾亂社會治安之游—俠,挾國外勢力以自重之縱—橫家,君王左右結成幫派、自謀私立之侍臣,以及不事耕戰之工商個體戶,皆應予以嚴—懲,誅殺無赦。抓一二典型,殺雞駭猴。厚賞,民眾趨—之。勤於耕種者,獎,以勞作之時日論酬;勇於爭戰者,賞,以斬獲之首級計功。樹三四模範,舉國效之。賞罰之外,嚴—禁庶民胡思亂想。那些華而不實、蠱惑人心、亂七八糟之書,一律燒掉。以律法為教材,讓官員作教員,使天下是非一個標準,人人言談歸於法,行為合乎律。耕者,只知用力刨土;戰者,只懂英勇砍頭。國君若能如此依法治國,國家焉—能不強?!霸業指日可待,功績必超五、五帝,直—逼三皇。」

一席話說畢,韓非額頭津亮,兩眼放光,一派神采飛揚。

全場啞然。弟子們面面相覷,都不知此時該說什麼好。只有荀卿還沉得住氣,不慌不急地品著自己的茶,聽到後來,竟不時地微微點頭。

李斯有些看不下去,怕荀卿過於難堪,便說:

「韓非學兄所言成理,只是先生所說的『禮義』,恐不能放棄。治國若不以『禮義』為基礎,日後就是成就了霸業,恐怕也是不仁之霸,不義之業……。」

「竊、竊以為,」韓非打斷李斯的話,「正—是奢談禮、禮義,才造成六—國今日之弱;也、也正是實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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