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三

李斯希望在學成之日荀卿能將自己引薦給楚相春申君。在楚國,他知道,沒有春申君的提擢,就是入了官場也是沒有仕途的。

春申君為楚相已經十年了,不僅權傾楚國朝野,而且名震諸侯各國。他與齊國孟嘗君、趙國平原君和魏國信陵君一起,被稱為「天下四士」,全都是炙手可熱之人。

春申君能有今日,是因為他的忠心耿耿。他姓黃名歇,原是楚國派駐秦國的使節,二十年前,與楚太子一起在秦國為人質。那年,楚王病危,楚太子求歸,秦相應侯范雎不準,只許他代表太子回國問疾。當時情勢危急,郢都已有另立楚王的傳言,秦國又隨時可能加害於太子,他臨危不懼,表現出了一個忠臣應有的品質。他與楚太子互換了衣服,讓太子裝扮成自己,先從城關出逃,然後自己去面見秦王,準備犧牲。秦王得知楚太子逃掉,勃然大怒,想把他立即剁成肉泥或烹成肉醬。秦相范雎和他畢竟喝過幾次酒,受過一些禮,有些交情,關鍵時刻幫了他一下。范雎對秦王說,為人臣者,最想有機會身殉其主,好當忠臣,萬萬不可成全他們。不如放回去,讓他們自己犯錯誤,被其主殺掉,落個當侯臣的下場。秦王聽了,深以為然。

三個月後,楚王去世,太子登基。新王論功行賞,黃歇的多年追隨和赤膽忠心總算有了回報。楚王命他為楚相,又封為春申君,賜淮北十二縣。

春申君為相,深知秦國乃楚國之心腹大患。幾十年來,秦國不斷侵擾楚國,兩國之間,爭戰無已,而楚國每戰必敗,每敗必潰。六年前,秦將白起率幾十萬銳士,大破趙軍於長平,一夜活埋了四十萬趙卒。消息傳到楚都,全國上下,無不心驚膽戰,深感「白色恐怖」。正是這位白將軍,幾年前,曾一舉攻破楚國的郢都,嚇得楚王落荒而逃。

為了抗秦,春申君行合縱之策,集六國大軍,以楚王為號召,西出攻秦。兵一出函谷關,就被秦兵擊潰。六國大軍作鳥獸散,行動迅速,不到一日,便都不見了蹤影。兵敗之後,春申君只好對秦國實行懷柔政策,反覆強調秦楚之間「唇齒相依」的友好鄰邦關係。為了兩國友誼,楚王一再遷都,由陳遷到鉅陽,後來又遷到淮河以北的壽春,離秦國邊境越來越遠。像所有國際關係一樣,國家相互間離得越遠,關係也就越好。

攘外之後,春申君便開始安內。他一直在為一事心煩,此事既關於楚國的長治,也關於他自己的久安:那就是楚王無子。

問題顯然出在楚王身上。一後三妃六嬙九嬪不說,光是有宜子之相的美女送進宮去的又何止成百上千呢,而且都經過郡縣一審,相婆二審,春申君自己三審的。後來,更是不論美醜,只要是豐乳肥臀的,便送進宮去,讓楚王一試。可幾年下來,宮女們仍一個個如花似的,就是沒有一個結果。

春申君為此食不甘味,寢不安蓆,心裡萬分著急。但此事只能分憂,無法代勞。他今日能貴為楚相,全在楚王一人的恩寵。楚王之後,無子即位,他的富貴也就難以為繼了。當年楚王登基之時,他已將楚王的兄弟們得罪遍了。他日,無論兄弟中誰被立為楚王,他不要說富貴了,恐怕性命也將難保。

春申君的心事,據說被一個人看破,他就是相府中的舍人李園。

李園投在其門下已經好幾年了。他是趙人,初來投靠時,春申君嫌他瘦小枯乾,相貌委瑣,且無雞鳴狗盜等一技之長,本不想留他。後春申君恐別人說自己以貌取人,傳到孟嘗君、平原君和信陵君那裡,有損其愛才好士的清譽,才勉強將他留下,心想,反正養客如養羊,多一隻少一隻沒什麼關係。李園來後,一直恭順老實,行事小心,從無過失,倒也沒有顯出不是人才的樣子。

一個暮春夜晚,暖意融融,花香隱隱。春申君在吳地新落成的相府宅第的後花園裡大宴賓客。這時,李園帶來了一個盛服裝扮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妖嬈中帶著幾分清麗,婀娜中自有一種風情,眉目流轉之間更是含著盼顧。李園說她是自己的妹妹,叫李媛。春申君聽了哈哈大笑。那李園生得獐頭鼠目,如何能有如此標致的妹妹?李園被春申君笑得心中發慌,趕緊伏地,叩首如搗蒜,好在春申君並未深究。那女子不但美貌驚人,而且才藝超群,彈琴鼓瑟之外,還能說詩論經,閒談經濟大事,讓春申君一下子著了迷。

春申君畢竟是忠臣,知道侍君為上的為臣之道。幾日後,他便將李媛盛裝打扮起來,送進了楚王的宮中。後來聽說,那李媛的才藝還未有機會充分發揮,就有了身孕,為楚王產下王仔一名。

郢都城內一時盛傳,說那楚王的子嗣實際是春申君的骨肉。好在流言止於智者。酒肆茶樓裡,智者們聽到這些謠傳,皆哂笑不止,露出不屑之色。據智者們分析,這楚王的子嗣,不一定是春申君的骨肉,倒有可能帶著李舍人的基因。

李斯對坊間的傳言並不熱衷。從講政治的高度來看,只要楚國能長治久安,何必管他是誰家的孩子呢?重要的是,兩年後自己能否成為春申君府中的舍人。他的野心其實不大,日後若能回上蔡郡府為官一任,幾年的學也就算沒有白求。

要想將來能見到春申君,現在先要贏得荀卿的好感。

在蘭陵,李斯每天清晨即起,先將前院兩大缸水灌滿,然後把堂前的地掃灑一遍,算是為先生服役。

上午荀卿授課。課程仍按當年孔子設置,分為四門:德行、言語、政事和經典。李斯有興趣的當然是政事,但弟子入門,第一年時只講德行、言語,一年後才加授政事、經典。荀卿總說,君子需德才兼備,以德為主,故先要打好基礎。李斯自然不敢爭辯,「修身」的重要,他還沒有忘記。其實,「德行」所修,就是每天背誦先賢的幾段語錄,然後練習「三省」。所謂「三省」,是一日三次反省自己,找出身上的一些缺點。這本來難不倒李斯,只是時間一提,老要在自己身上找出新的缺點,也並不容易,因為缺點不能重複,倒真是越找越少了。至於「言語」一課,主要是學《詩》。孔子說過:「不學詩,何以言?」李斯不太喜歡這種纏綿婉轉、一詠三歎的東西,以為無關乎經國濟世。只有「碩鼠碩鼠,莫食我黍」一詩,他感覺深刻,認為反映出了老鼠的本質。

下午是閱讀時間,東西兩邊廂房裡滿架的竹簡供弟子們隨便測覽。李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簡牘,不免有些眼花繚亂。他最愛讀的是《書》。那一篇篇遠古帝王的訓戒、政令和告示,讓他充滿了敬畏。他常仿依其格式,揣摩其語氣,擬寫些公文,幻想著有一天,這些東西也能被飛馬傳遞到各級郡縣,供官吏們討論學習;或者是高懸牆頭,佈告天下,讓百姓攢頭爭睹。諸子之中,最讓他折服的是商鞅,不僅僅因其變法的勇氣,而且也在於其對民心的洞察。《商君書》中有言:「民之性,饑而求食,勞而求佚,苦則求樂,辱則求榮,生則計利,死則慮名。民之欲富貴也,蓋棺而後止。」若非如此體察下情,商鞅如何敢於變法呢?可嘆的是,商鞅一生,得名得利,既富且貴,最後竟未得蓋棺。

讀簡讀累了,他便會抬頭眺望窗外,一邊望著遠處夕陽輝映中的蒼山,一邊靜靜地想著心事,直到暮露隱山,暝色入窗。

到了蘭陵不久,李斯便主動幫著荀卿謄抄著述,將其舊文新作一篇篇地抄寫到二尺四寸長的竹簡上。謄抄久了,荀卿的各種觀點思路,不但爛熟於胸中,也因此練出了一筆好字。他的字,將「蟲書、鳥字」融為一體,寫得如蟲似鳥,無稜無角,曲扭得賞心,圓轉得悅目。意外的收穫是,他的腕力大長,幾次在內室和同窗掰腕子,都所向披靡。

憑著勤學苦抄,李斯漸漸在同窗學子中出類拔萃起來,自然引起了荀卿的更多關注。

那日,李斯和眾學子們正跟著荀卿「哇哇」背誦著「子曰」,忽聽門外一陣馬嘶人喧,只見一個器宇軒昂、衣著鮮亮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公子,大踏步地闖了進來。

不想,李斯整個的人生計劃都因這年輕公子的到來而全然改變了。

來者不是別人,是韓國公子韓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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