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一

李斯一到蘭陵,便去拜見大師荀卿。他心裡忐忑不安,不知大師會不會收下自己。

荀卿的私塾設在蘭陵令府的東邊,名為「勸學堂」。因掛職蘭陵令,苟卿享受縣令一級的待遇,其講學場所也一併被警衛起來,如同官府衙堂一般。

作為碩果僅存的儒學大師,荀況的聲譽當時正如日中天,不僅在楚國,而且在秦、齊、燕、趙、魏、韓等國,受到官方和民間的一致推崇,被尊為荀卿。他的一篇《勸學》,學子們幾乎人手一冊,其中名句「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更是人人心記口誦,不但場面應酬時引用,就連平時到集市裁衣購物,都不免隨口亂說,全不管地點和場合。孔子之後三百年,除了鄒人孟軻,以滔滔不絕的雄辯在學界出過一陣風頭外,儒家一派,至今還無人能在學業上出其右。說起來,孟軻雖有虛名,喜歡到處說自己是孔子之孫子思的弟子,但有識之士都知道,那不過是攀附名人。先聖之學的嫡傳,大家腹議之後公認,非荀卿莫屬。

進了「勸學堂」,李斯因心情緊張,跨過門檻,便立住了,不敢再往前移步。大堂四壁,懸著許多字絹畫帛,繪著聖人之像,又錄著許多哲理名言,置身其間,令人頓覺自己渺小起來。前壁正中,是孔子講學圖,先聖站著,似在「子曰」,有誨人不倦之態;七十二弟子,或立或倚,或蹲或坐,全呈聚精會神之狀。畫的左右接著兩條字幅,左邊是「學而時習之」,右邊是「朋自遠方來」,中間橫著四個大字:「不亦樂乎」。

在那「不亦樂乎」四個大字下面,正襟危坐著一個眉頭緊鎖、滿臉正氣的老者。

李斯知道,那一定是大師荀況了。

高高坐在上面的荀卿,有一種令人仰視才會生出的威嚴,讓李斯惶恐得不敢抬頭仰望。他以前見過不少鄉間城裡的學士儒生,卻從未面對過大師。讓他微微吃驚的是,大師實際並不高大,遠不像士子們傳說中的那樣身材魁偉,不過,矮胖的身材倒使大師平添了一些平易近人之處。

李斯定了定神,趨步上前,一邊執禮,一邊大聲說道:「弟子李斯,拜見大人,願從大人學帝王之術。」

話一出口,只見上面端坐著的荀卿,臉色一變,已滿是惱意了。

一陣靜默。

「我不懂什麼帝王之術。」荀卿不高興地回答說,眉頭鎖得更緊了。

李斯知道自己第一句話就說錯了,但不知錯在哪裡。他呆立在了那裡,一時不知所措。

投師荀門,李斯最擔心的,就是荀卿拒絕收下自己。

一路上爬坡越澗,風餐露宿,辛苦異常,就是為了拜荀卿為師。當上了「荀卿弟子」,對於庶民出身的自己來說,無異就是踏上了仕途的捷徑。不然,自己一輩子就只能是一個從郡府領點柴米勉強謀生的小吏,永遠成不了享有朝廷食祿的大夫。

為了湊足學費,他特地背來了幾袋子糧食,有小麥、玉米,還有黃豆和綠豆。為此,從上蔡到蘭陵,不過十天的路程,他卻走了整整二十多天。一般弟子求學,都是帶幾串乾肉來,沒人扛著幾袋糧食來拜師。但他能搞到的就這些五穀雜糧,所謂「靠山打狼,靠倉吃糧」,沒有別的辦法。糧食這東西,瀝是沉了點兒,也只好辛辛苦苦地扛來。這幾袋「學費」,在進「勸學堂」時,全被門人扣下了,說是要檢查一下,怕裡面藏著什麼兇器。

現在,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什麼帝王之術?我所知者,修身而已。」過了一會兒,荀卿又說道,像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又像是看到眼前年輕人窘迫的樣子,有些不忍,語氣緩和了下來。對同輩學人,荀卿向來是不留情面的,但對青年,就像所有大師一樣,總是要加以呵護的。

神色尷尬的李斯,馬上反應了過來,趕緊說:

「李斯願學修身。」

荀卿微微點了點頭,眉頭微舒,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問道:

「是何方人氏?」

「回稟大人,小的……」

「不必如此拘禮。這裡不是官場,」荀卿打斷李斯的話,「再說,你我都是讀書人,讀書人不分大小。」

「是的,先生。」李斯恭敬地回答說,「弟子是楚國上蔡人。」

「上蔡?」荀卿似乎有了興趣,「是不是當年仲尼被多日圍困而『講誦弦歌不衰』的地方?」

「是的,正是那地方。」

「君子固窮呵!」荀卿感慨萬分,「孔子一生坎坷,困於陳、蔡之間時,幾天沒吃沒喝,差一點餓死。當時,他問身旁的弟子:『我們不是野牛猛虎,為什麼會被困在曠野中呢?』」

李斯剛進「勸學堂」時,曾看到牆壁上,有一個牛頭,與聖人名言掛在一起,當時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此時才明白,原來其中也大有深意。可牆上只有牛頭,不見虎頭,可能是大師年輕時射虎不成,只打了一頭野牛。

荀卿扭頭望著窗外,目光深邃起來,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當時,子路說:『也許夫子還未達到仁的境界,所以人家不相信我們。』這話完全是懷疑的論調,孔子聽了很不高興;子貢說:『夫子之道過於高深了,所以天下不容。是不是應該稍稍降低些標準?』這話頗有修正的味道,孔子聽了也不滿意;最後,顏回說:『夫子之道至高至深,天下因此不容,但不容又有何妨?天下不容,方顯出君子之本色!』這話說得是何等的好啊!孔子聽了,一天都欣欣然的。在艱難困苦之時,顏回能堅定不移,毫不動搖,經受住了考驗,不容易呵!顏回能如此,是因為他有信仰。君子沒有信仰是不行的。幾天缺水斷糧,沒有信仰如何堅持得住?顏回畢竟是吃過苦的人,當年住在陋巷裡,一簞食,一瓢飲……哦,扯遠了……」

「弟子一定以顏回為榜樣。」李斯恭立著,小心翼翼地回答,「作一個有信仰的君子。」

荀卿的目光回到了站在面前的李斯身上:

「當君子不易呵!我三歲識字,五歲讀聖人之書,二十歲遊學各國,如今六十歲了,仍一事無成。」

「先生太自謙了。」李斯小聲說,「海內學子,沒有不以先生為泰斗的。弟子出身貧寒,沒有機會拜師求學,全靠自學,平日在上蔡郡府中做事,看管糧倉,只怕先生不肯收我這樣的貧賤弟子?」

荀況微微愣了一下,又打量起李斯,沉吟了一會兒,說:「孔子年輕時,也曾貧且賤,不也在糧倉作過計量小吏嗎?」荀卿說,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誠實顯然給他留下了好感,「學問之事,只有無知,沒有貧賤。」

李斯心中一暖,眼角有些濕潤。

荀卿嚴肅地說:「我是不講帝王之術的。如今,周室衰微,禮崩樂壞,天下征戰不止,諸侯圖強爭霸。帝王之術流行,成為顯學,誤國害民。王道之興,非刀劍之功;霸業之成,非陰謀之力。」

他頓了頓,揚頭沉思片刻,又說:「我早就說過:『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義立而王,信立而霸,禮法治國,則天下歸心矣!可惜今日之帝王,竟無人明白這淺顯的道理。」

李斯在一旁點頭不止,感覺這道理好像有點不太連貫,但不敢多言,生怕再說錯什麼。

「人之有欲,焉能不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亡。」荀卿畢竟是講慣課的,一旦說開了,就有些停不下來,「故人之性惡,有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禮及身而行修,義及國而政明。這就是君子們的責任和使命了。」

他停了下來,咳嗽了兩聲,歇了一會兒,繼續說:「君子不怕別人看輕,不怕別人見疑,也不怕君王不用,就怕……」他又頓住,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李斯,「誘於名利,懼於威勢,不能端然正己,擇正道而行。如此者,輕則身敗名裂,重則國危家殆。」

李斯聽著,已霍然一身冷汗,趕緊說:「弟子今日懂得了修身之精義。」

他沒想到自己一語不慎,引出了大師這樣一大篇教誨,夠自己終生受用。

正說著,西廂房那邊,驟然響起一陣鼓樂。先是鑼鼓低敲,笙竿高鳴,然後傳來一陣鐘磬之音。李斯正驚異時,那鼓樂突然低了下去,一片童音歌聲,裊裊飄來:

請成相,世之殃,愚闇愚闇墮賢良!

人主無賢,如瞽無相,何倀倀。

請布基,慎聖人,愚而自專事不治!

主忌苟勝,群臣莫訣,必逢災。

那歌聲,曲調流暢婉轉,纏綿柔美,似情歌愛曲,只是那歌詞佶屈聱牙,幾乎完全聽不懂,朦朧詩一般。

李斯抬起頭來看著荀卿,眼神中充滿了疑惑的神情。

「這是我新創作的歌詞,用時下流行的鄭樂歌之。」荀卿一邊揮手和著歌樂的節拍,一邊認真地說,「樂者,聖人之事也。其感人也深,化人也速,可移風異俗,純民正國。當年,先師孔子,採風、雅、頌,和之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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